“扯秧呢!快點起來扯秧。”鬼還冒天亮,生產隊長許叔就一邊吹口哨一邊扯起嗓子喊。
“老小,我們扯秧去。”老大在床上用腳碰了碰老小。
“什麽時候了?”老小問。
“半夜過了吧。”老大朦朧地回答。
“我眼睛都睜不開呢。”老小打著阿欠說。
“我也渾身無力。”老大說。
“快點起床啦。要趕季節呢。”許叔又在喊。
“雙搶”已經進行了幾十天了。首先是搶收,在搶收稻谷的過程中,他們兩兄弟的手已經弄得十指九傷了,已經精疲力盡了。可是,收完稻谷後,搶插的任務更為繁重。荷花園生產隊的學生又是搶插的主力軍。他們兄弟倆是荷花園搶插戰鬥中主力的主力。
“老大、老小,起床了!快點來扯秧。”許叔在點他們的名了。
於是,老大從床上滾下來,穿上一件爛衣服,系根舊布皮帶,把一大把秧草插在皮帶裡,向秧田走去。老小在後面也高一腳低一腳的跟來了。
一路上,那些尖尖的泥角,被太陽曬得異常的堅硬。老大的腳走在上面,是鑽心的痛。所以,他在路上走時,就不能讓腳板完全落地。只能要麽是腳尖落地,要麽是腳跟落地。所以這樣走路就不很平穩,別人看起來就像是在跳舞。又不能穿鞋子去,免得別人說閑話。
有一次,老大拖了一雙冒屁股鞋子脫在田埂上,天亮時,正好遇上大隊的夏支書來檢查。就被他訓斥了一頓:
“到田裡來扯秧,還穿雙鞋子來。真是香(鄉)不像香(鄉)紳,臭不像臭紳(畜生)。”
當時,老大隻想在田裡挖一坨泥巴拍在他的嘴巴上,可是,那他這一生的前程就此完蛋了。因為你如果想要出去,什麽事情都需要大隊公社簽字同意。
來到秧田裡,他們兄弟倆一人選了一簾秧,就開始扯起來。他們兄弟倆扯秧的技術是又快又好。兩手同時扯秧,只要扯兩手合在一起就是一個秧,然後就是左手抓住秧,右手擊水,雙手配合,大約是一分鍾左右就扯好洗好系好一隻秧。轉鍾一兩點起來扯秧,扯到早晨六七點的時候,他們兩兄弟大約每人要扯三百多隻秧。一般是每人扯一簾秧。
吃了早飯後,老大首先挑了一擔秧來到牌子丘,先把三五寸架子拖好,然後把秧打成一線。讓老小先插,他就用箢箕挑秧。大約十點鍾的時候,秧已經挑完了。老大也開始插秧。他們兩兄弟每人插六蔸,就是這樣一行一行的向前插。“雙槍”插秧是插定額。三五寸插一畝田是60分工分。牌子丘是2.23畝。插完後可記工分:133.8分。“雙搶”是他們“四屬戶”撈工分的好時節。他們的工分多,不僅可以少出錢,而且還可以少聽閑話。只是自己多吃點苦而已。
到了太陽快要下山時,他們兩兄弟終於把牌子丘插完了。他們創造了荷花園插田的最高紀錄。插三五寸,自己扯秧挑秧,自己拖架子,一人一天可插一畝一分多田。當時荷花園生產隊的工價是每10分為0.2元。那就是說,他們兩兄弟今天的工價是:26.76元。
老大插完後,帶著一身汗一身泥撲向了黃家塘。躺在水裡,仰望著夕陽的天空。老大的思緒在飛揚。他知道:
插定額,都是一家一戶勞作。毛砣她們可以晚一點來扯秧,可是,她們為了表現好,也是冒天亮就來到了秧田,早飯後,她哥哥挑秧,她和姐姐還有細砣妹妹插秧。
她媽媽在家做飯。 建滿他們和老大他們一樣也是他們兩兄弟和姐姐一起插。也是他媽媽在家做飯。因為他們的父親是政治隊長,管全面工作的。
夜晚,盡管一身痛,可是,老大毅然提筆寫下了一篇詩歌日記。
插秧
半夜哨聲響,翻身滾下床。
眼含朦朧意,神態懶洋洋。
腰上扎秧草,身穿舊衣裳。
腳軟泥尖硬,顫顫走到場。
左手為抓手,右手水擊秧。
兩手為一把,洗盡系成章。
田裡水聲響,遠處狗汪汪。
盼得東方亮,一簾已扯光。
大妹端缽飯,二妹遞茶湯。
兄挑秧步快,弟插秧倍忙。
不覺秧挑滿,秧苗一行行。
腰酸哪顧痛,卻惜白天長。
足下如水煮,背上烈日光。
頭如蒸氣繞,喉似火燒傷。
太陽將落水,滿田穿綠裝。
和衣撲向水,仰望天蒼蒼。
匆匆吃晚飯,急急上了床。
全身處處痛,誰去細思量。
日夜周而複,農事不容荒。
第二天,插完田後,回家的路上,湯隊長對老大說:
“明天你和你許叔、貴叔,還有巨鴨筋和秋長子一起去送糧谷,好啵?你一連插了幾天田了,也去伸伸腰。”
“我們生產隊連續送了幾天的公糧了,為什麽還要送啊?”老大問湯隊長。
“我們要把早稻這樣的好糧多交些給國家,這才顯示出我們荷花園生產隊是真愛國。”湯隊長說。
“早稻為什麽好些?晚稻難道不好嗎?”老大不解地問。
“早稻氣溫低些,禾苗蟲子少些,所以打農藥也少些,早稻吃了身體好些。而且,早稻出米率高些,化頭也好些。晚稻呢,恰恰相反。所以早稻比晚稻好些。”
“難怪有人說他喜歡吃早稻米些羅。我還總以為晚稻米好些,嫩軟的又好吃。這會才知道稻谷的秘密。”
原來愛國就是把好的東西交給國家。老大突然醒悟。這比老師在課堂上講愛國容易懂得多。湯隊長真是一個好政治老師。那就是說,愛一個人,也是要把好東西送給她。
“送什麽好東西給毛砣呢?”老大心裡想。
“以前送公糧都是正勞動力去的,明天為什麽要我這樣的學生也去呢?可我挑不起一擔谷啊?”老大有點為難。
“不要你挑谷,只要你撮谷。”湯隊長說。
“撮谷啊,我最會撮了。我小時候就……”老大發現自己說漏了嘴。他馬上又說:
“四個人挑谷我一個人撮,只怕撮不贏呢。”
“應該差不多。上船的時候,就是從隊屋裡挑到旁邊的船上,只有幾十米遠,很近。你一個人撮谷,確實撮不贏。我會派人來和你一起撮的。你主要負責的是下船。下船時,船靠在電排站,他們四個人要把谷挑到糧管站。那段距離來回恐怕有兩三裡路。你一個人努把力,還是可以撮贏的。”
“哦。”
“這回,沒有其他人可以去了。只能辛苦你了。建滿他要代替我用半天牛。我們生產隊只有你們兩個這樣的青皮後生子。”
“好。沒關系。只要是負責下船的撮谷任務,應該還是
可以的。您放心。”老大說。
“好,我就知道你行。”
晚上,老大把明天去送公糧的事說給媽媽聽了。
“你一個小孩子撮四個勞動力挑的谷,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啦。那一大皮撮谷你鉗得動嗎?一船谷有兩三千斤呢。你想過嗎?如果不行,我去跟湯隊長說。”媽媽說。
“不要去說了,我已經答應了。一個人答應了的事,就
要努力去完成。我不會半途而廢的。並且,湯隊長已經說了,無人可替。”老大堅定地說。
“你這孩子就是強羅。”
“這不是強呢。這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君子一諾千金。”
“好,看你明天累得怎麽樣咯?”
“反正在家插田也是累。”
“在家插田是手面上的功夫,送糧谷是力氣活。”
“扮禾插田送糧谷,哪一件不辛苦呢?媽媽,蠻公漢子,難道有什麽輕快事做嗎?”
“哎,也是的。但你要保證好自己的身體。”
“好。我會注意的。您放心。”
晚飯後,星星在天上忽閃忽閃,就像眼睛在眨呀眨。老大想,明天下船撮谷的任務對於一個初中生來說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大人撮一籮筐谷只要兩撮箕就撮滿了,老大肯定要撮三四撮箕才能撮得滿。湯隊長不是說了嗎?隊上的其他勞動力都有事去了,實在沒辦法,不能後退。公社領導在廣播裡催促要把早稻第一批好谷送給國家。這是送愛國糧,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
一會兒,毛砣來到了老大家,她是來這兒乘涼的。她知道老大明天要去送公糧,便說:
“你的手撮得那麽多谷嗎?”
“撮得呢。”
“你不要讓谷尖刺破手指了。”
“你也知道谷尖會刺手指尖啊。真不錯。”老大從心裡感謝毛砣這麽細心的關心他。
“到農村來了這麽久了,當然知道。谷尖刺破了手指尖,插起田來那就痛了。”
“是的。我會小心的。不過,總沒有竹簽插進指甲裡痛吧?”她知道老大對痛覺特別敏感。
“又在向**姐學習羅。如果刺破了,這種炎熱的天氣會發炎的。”
“不會刺破的。”
“那麽多谷要撮,一定要小心又小心。”
“你比我媽講得更細。”
“我又管不到大事。”
“身體健康就是大事。”
“我聽了建滿說的。所以,特意跑過來和你說一下。我怕你這個興動子......”
“謝謝你。”
“你明天有一天累,早點休息。我回去了。”
“我送你。”
他們一同上堤。這個上堤的碼頭有點陡,毛砣在前面走,老大緊跟在後面。當毛砣快要走到堤面上時,她突然一個趔趄,向下倒過來。正好倒在老大的身上。他順勢雙手接住她,老大把她扶住,渾身一熱,一起走到了堤面上。這是老大第一次這樣直接接觸毛砣的身體。
“謝謝你,我沒有走好。要不是你及時扶住我,我就倒下去了。”毛砣說。
“不謝。有我在後面,你不會倒下去的。”老大說。
“這麽快就把我推開,好像我會粘在你身上一樣。”過了一會兒毛砣說。
“我沒想這麽多。只是很自然的扶住。上了堤,當然就可以自己走了。”
“扶住,是的。用詞很準確。不是抱住。”毛砣說得很快。
“我不知道要怎樣做,我隻覺得......”
“你覺得什麽?”
“嫩軟的。”老大小聲說。
“沒有嚇著你吧?”她一邊笑一邊伸過手來摸老大的額頭。
“沒有。”老大拂開她的手。
老大把毛砣送到了她的家門口。
“你明天很累,要不是我們可以在湖坡坐坐。”毛砣說。
“等我回來後再說吧。明天你也要插田。你更辛苦。”老大說。
她走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老大。她終於打開門走進了自己的家裡。老大便放心了。
毛砣的家其實是個稻草屋。是生產隊出集體工給她們建起來的。是她們自己選的地點,是縣裡撥給知青的專用計劃木頭。毛砣的家是荷花園生產隊沿著漉湖大堤最西邊的一戶。老大的家是最東邊的一戶。中間還有建滿和其他人家。和毛砣的家同時建起來的還有那四個知青之家。知青之家建在建滿家的旁邊,前面是蛇塘,後面也是漉湖。
老大望著毛砣轉身進屋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夜幕裡。讓他陷入了沉思。這麽一個天使般的小姑娘,以前生活在天堂一樣的常沙城的瓦屋裡。如今,和老大建滿這些鄉裡人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同一塊土地上,乾著和他們同樣的活,穿著和他們同樣的衣,吃著和他們同樣的飯菜。真是同吃同住同勞動。老大突然生出許多的憐憫之情來。可還是盡量地克制著。他生怕這種情感像洪水一樣衝出來,衝毀大堤,衝毀莊稼。可是,這麽晚,她就為了囑咐老大一句話,在夜色中穿梭。
在返回的路上,老大的心潮像漉湖的波浪一樣拍打著岸邊。他突然意識到,上堤時,她很有可能不是沒有走好,而是故意倒在他的懷裡,想和他親熱一下。老大當時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接觸到一個軟綿綿的身體卻不敢抱住她,更不敢親熱。因為,他一直克制自己。可她那柔軟的身體的感覺,卻始終留在自己的懷裡。還有她淡淡的幽香,也始終在他鼻尖上繚繞。他,不由自主地,又返回到了剛才送別她回家的堤上。
他分明知道毛砣已經進屋休息去了,但又害怕毛砣突然出現在門前。那樣,他將是多麽的難為情。於是,他又迅速地返回自己家裡,坐在地坪前的涼床上,望著夜空那忽閃忽閃的星星。在尋找他和毛砣是哪兩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