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盈少年曾隨李殿帥拜訪長青山莊。結果莫名其妙就被長青山莊的大小姐,一個相當潑辣的奇女子看上了。據後來唐貓的說法,那位姑娘十之八九是見色起意,畢竟那時的虞子盈還是個活脫脫的小白臉。
虞子盈自小在深宅大院裡長大,虞家又人口簡單,他所見過的女子無不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莫說當時,就算是在如今他也不擅長和那類強勢女子打交道,再加上他沒有唐貓那種厚如堅牆的臉皮,很自然的就讓人家小姑娘的三言兩語,搞得憋得漲紅了臉皮。
虞子盈一行在長青山莊住了半個月,那姑娘就天天來調戲虞子盈,甚至有幾次愣生生氣哭了這位後來江湖公認儀表堂堂的虞小公子。即便如此,那位姑娘也不知收斂,最後看見虞子盈也不稱其名諱,直接喊美人。很不幸這件事從頭到尾被唐貓看得一清二楚。等到一行人回到蓮峰山,唐貓僅用一夜就把此事宣揚得人盡皆知。從那以後虞子盈也就得了一個美人的外號。
虞子盈時至今日還記得當時自己正在思考是自己一個人直接跳崖,還是帶上唐貓一起跳的時候。殿帥將他那粗糙且溫暖的手按在自己頭上,然後借漢末趙台卿為孟子做得注釋來寬慰自己道:“充實善信,使之不虛,是為美人,美德之人也。”
後來殿帥還幫自己出氣,教訓了唐貓一番。但是身邊人卻沒跟著唐貓一起挨訓,依舊整日美人美人的叫。有誰能想到一個當時連話還講不利索的小娃會莫名執著的記住了自己美人的外號。
“美人哥,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少年的話把虞子盈從回憶一下子拉回現實,他眉頭微皺,道:“你是……”
“我複姓公孫,名孺,字玉翁,本貫高陽。美人哥是我啊。”少年言語微微哽咽,滿眼真摯。
虞子盈聽後,驚得刀眼圓睜,激動之下原本蒼白的臉湧出幾分血色,手指顫顫巍巍地指著面前的少年郎道:“你…你真是玉翁?”
人生本就充斥著離別與相逢,即便時間會衝刷記憶,但一個人習慣了另一個人的感覺不會消失,就像華麗的寶石被沙礫掩埋多年,可當風吹散沙礫時,寶石依舊光彩照人。
少年時至今日也無法忘記眼前這個一身病氣,看起來萎靡不振的家夥,曾幾何時在渭水畔風采卓然,妙語連珠辯得七八位關中大儒灰頭土臉,一時風頭無兩。還有當年自己總喜歡和四個年齡小的哥哥混吃混喝,四人裡韓盧把錢緊得很,輕易不花錢,唐貓恰恰相反花起錢來大手大腳,兜裡經常是空空如也,還有悲海和尚,是個出家人自然也沒什麽閑錢。只有虞子盈時不時會給自己買些蜜餞,或是點心。
想到這些,公孫孺正色拱手而立,再次闡明身份道:“公孫孺拜見兄長。”
“好孩子,真長大了。看來王夫子把你教得不錯。”虞子盈感慨地拍了拍公孫孺的肩膀。
公孫孺也沒有多客套,直接從懷裡掏出朝廷探子身上搜出來的供詞,遞給虞子盈道:“美人哥,你看一看,這是你莊子裡佃戶的供詞。”
虞子盈接過供詞問道:“從那弄來的?”
“宰了個探子。”
“通匪,勾結叛軍,查的挺細的,”虞子盈大體掃了一眼,看得出這份供詞條理清晰,如果這份供詞交到官府,應該也就是家產抄沒,族中成年男丁要陪自己腦袋和肩膀說拜拜了,沒到歲數的男丁大概要流放個幾千裡,至於女眷八成淪為官妓。
公孫孺看虞子盈神情淡然,
按耐不住問道:“美人哥,你知道是誰向官府告的密嗎?” 虞子盈琉璃似的眸子閃爍著華麗的光澤,說道:“我一時半會還真想不出來,不過倒也不用急,興許一會就有人來說明真相。”
“是狸奴哥吧?”公孫孺隨口問。
虞子盈微微詫異,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剛潛進來了的時候,看見這間房的門框被人刻的圖案。”
“什麽圖案?”
“虞美人。”
“小的時候,狸奴哥和我講過,一般賊在辦事前,都會先去踩點,而且以防弄錯屋子,會提前做一些簡略標記。狸奴哥給我畫過幾個,那個虞美人的圖案,說是他自己自創的。所以我就猜這是你的房間。”公孫孺隨口補充。
虞子盈心中起犯嘀咕,繼續問道:“就我這一處有記號嗎?”
公孫孺稍稍回憶,道:“當然不是,還有藥房,帳房都有。而且下人的茅廁門上,也不知道為什麽還畫了把劍。”
虞子盈咬牙切齒道:“那該死不死的居然還真把魚腸放過在那那種地方。”
“啊!”公孫孺反應到自己過於激動,急忙捂住嘴,小聲道:“沒想到,魚腸還真讓狸奴哥找到了。”
虞子盈沒有說話,公孫孺朱唇輕挑,道:“狸奴哥居然把魚腸藏到茅房,是不是他有什麽癖好。”
說話間,門突然被推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極誇張的笑臉,眼睛和嘴咧成三個月牙。公孫孺怎一看,頓時脊背發涼。虞子盈默默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細細品味起來。
“玉翁啊,沒聽說過出其不意嗎?我還沒看出你小子帶點過河拆橋呀!老子送你名劍,你個小混球居然敢背後編排我,看起來膽兒是肥了不少!”
公孫孺躲到虞子盈身邊,拽著虞子盈的袍子,對闖進來的唐貓尷尬地笑道:“我哪敢啊。”
“別嚇唬人家孩子了,”看著畏畏縮縮的公孫孺,虞子盈朝唐貓說道:“說說吧,你到底發現了什麽。”
唐貓隨口懟道:“玉翁都及冠,還拿人家當孩子。”
“狸奴哥,你是吃飯沒給錢讓人老板打了嗎?”公孫注意到唐貓胸口幾處汙漬和臉上幾塊不輕的傷痕。
唐貓面不改色,故作隨意道:“不小心讓樹枝刮了。”
“可是不太像啊?”虞子盈眼神有些耐人尋味。
公孫孺想了想,果斷道:“怕不是又調戲良家,又被人打了吧。”
“不是說好不許提這事了,你把我給你買的糖霜玉蜂兒給我吐出來。”公孫孺的話不由讓唐貓回憶起當年自己丟人的樣子,不自覺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
公孫孺聽了這話,反駁道“糖霜玉蜂兒明明是美人哥買的好不好。”
“那分明是我跟他借錢買的。你這兔崽子抹嘴就不認識人了!”唐貓此刻有些氣急敗壞。
公孫孺又道,“那還不是用美人哥的錢買的,你說借,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還。”
虞子盈沒心思繼續聽這倆活寶胡侃,趕緊插口問道:“你倆等會再敘舊,狸奴你去棲霞山探出什麽了?”
唐貓聽出虞子盈語氣中帶著幾分焦急,便將在棲霞寺所見所聞告知虞子盈。虞子盈除了聽到老方丈喝下毒藥時,默默歎息外,其余時間都眉頭緊鎖,犀利眼神裡多出了幾分迷茫。
唐貓看到桌子上擺著的供詞,神色慌張地詢問供詞來由,聽到公孫孺的解釋後,思索片刻便突然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道:“子盈,你知道一個最貴的官妓要多少錢?”
“你可是胭脂堆裡的霸王,你居然問我。”虞子盈被唐貓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唐貓慢悠悠講道:“官妓尋常些的不過三四百貫,頂尖的也沒聽說有超過一千貫的。”
“這和這件事有什麽關系?”公孫孺雲裡霧裡的,聽不明白。
唐貓沒管公孫孺,繼續問虞子盈道:“令嫂可是知道你給王夫子他們送東西?”
虞子盈聽到這裡,一時間茅塞頓開,道:“想來是我二哥嘴松與我那個小嫂子說過。而那個賊禿又從我二嫂口中知曉此事,他是想我虞家抄家流放,他可以用棲霞寺的銀子,或是仗著自己吐蕃人的身份,將已經淪為官妓的二嫂贖出了,一切天衣無縫。”
“那人不是和尚嗎?”公孫孺感到困惑。
“是和尚,又不是宦官,”虞子盈話音剛落,唐貓立刻補充道:“你還記得悲海那小子當年多正經,看見漂亮施主還不是偷偷瞄人家胸脯上那二兩肉。”
“倒也是。”公孫孺想起悲海那種忍不住偷瞄,卻又怕自己被旁人發現多樣子,認同的點了點頭。
虞子盈冷笑道:“而且湯盎身份特殊,即使棲霞寺知道了,也只會幫他隱瞞。”
唐貓感歎道:“他可是敲得一手好算盤。”
“玉翁啊,你覺得那個和尚下一步會做什麽。”虞子盈側頭看著還是一臉茫然的公孫孺。
公孫孺呆呆道:“說不定,他看用計不成。也許會用強。”
唐貓疑惑問道:“他敢嗎?”
“萬一人家情深意切,打算沉著月黑風高,倆人比翼雙飛還是有可能的。”虞子盈譏諷時,聲音棉裡帶針,不屑之情毫不掩飾。
唐貓繼續問道:“你打算怎麽辦?”
“我又不是喜歡成人之美的活菩薩,”虞子盈挺直了病怏怏的身體,目露凶光,狠戾道:“何況還是庇護我十二年的兄長的女人。”
公孫孺插嘴道:“要不要我去宰了他。”
“你老實呆著,對了,當街殺人是你吧?劍法迅猛,還管殺不管埋的,除了你,我還真猜不出別人。”唐貓斜眼看向桌面上的春秋名劍和躲在虞子盈身後只會尬笑的公孫孺,唐貓知道自己猜對了。
“我哥不是他害死的,也就不能賴在他身上,把我的事捅給官府,也是確有其事。可他如果真的敢惦記我嫂子,那他該死。”虞子盈拍了拍公孫孺的肩膀。目光卻透過窗戶,霧氣被逐漸升起的朝陽蕩盡,人世間一切美麗的、醜陋的都明明白白的暴露於人眼前。
虞宅的另一頭,吃飽喝足的唐姑花心情也是難得的好,如覆冰霜的臉上隱約流露絲絲溫暖,口中哼起閨中學來的小曲兒。如果不是在虞宅怕讓人瞧到,她甚至想學一學街上見過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走法。
“大人留步,我有要事稟報。”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住了唐姑花。
唐姑花回頭,見到一個身形單薄的小女使,正是余心。她看唐姑花停下腳步,將手裡拿著一封密封好的信封遞給唐姑花。僅僅說了一句:“奉樞密使大人之命,交給你等。”
說完轉身就走,未有片刻停留,沒給唐姑花提問的機會。唐姑花被這突如其來的信搞得摸不到頭腦。稍稍思索後覺得應該和地厭黃耳一起拆開。
可當唐姑花在廂房找到正在吃早點的二人後,三人合計一番後,一人一條汗巾捂住口鼻,以防有毒。作為三人裡唯一精通藥理的地厭緩緩將信從信封裡抽出來。信紙不大,內容僅是短短的一句話:
虞家諸事由虞子盈決斷。樞密院一乾人等不得插手。
信紙右下角蓋的不是朝廷官印,而是三個差役的師父樞密院副使大人的私印。
唐姑花率先開口問道:“這個是真的嗎?”
地厭搓了搓紙角,道:“不像假的,起碼這紙是有點年頭了。”
“好一手鄭文公碑,撲面的金石氣,應當就是師父。”三人中只有黃耳有足夠的鑒賞能力,也只有黃耳能看到出這寥寥二十一個字裡寬博方正而又疏宕蕭散的神韻來。
唐姑花撲閃著晶瑩的眼睛,問道:“那咱們該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靜觀其變唄。”地厭天生低沉的嗓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來。
黃耳點頭以示同意,“只要虞子盈不做什麽太出格的事,咱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
地厭進而分析利害道:“而且虞家家大業大,萬一咱們真要是有什麽紕漏,反正他們也跑不了。”
黃耳遞給唐姑花一個蒸餅,隨便問道:“哎,對了,小花你昨晚怎麽一夜沒回來,你去哪裡了?”
唐姑花沒好意思講自己在牆根睡著了,也許是在某人身邊已經開始潛移默化,她隨口編道:“我想去棲霞寺再看看,沒想到他們山門緊閉,我就在山下客舍住了一夜。”
“哦,原來是這樣。”黃耳並未多想唐姑花的話,側身看到地厭眉頭緊皺,活像隻沙皮狗。黃耳忍不住問道:“師弟你想什麽呢?”
地厭緩緩道:“我感覺師父的布局遠遠沒有結束,”
“何以見得?”
“小花說傳信那個叫余心的女使,我查看過虞家下人的卷宗時,看到她到虞家的日期,已經是六年前了。”地厭說出自己的發現。
黃耳提出令他感到疑惑的一點,“就算虞家說江南巨富,可師父只是想圖錢的話,為什麽要舍近求遠,明明在大都斂財的門路和法子更多,且更容易控制。在這邊不僅受限,而且東窗事發的機率會更高。”
“不求財的話,那還能有什麽值得師父耗費怎麽多心思的能?”
一語中的,但三人實在揣測不出上位者的真實意圖,三人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金烏歸巢,玉兔登空。夏蟬死,西風起。
此時此刻,對一切毫不知情的大元樞密院副使哈拉諾亥正斜躺在香名滿大都的煙柳樓裡,喝著名貴的羅浮春。
在哈拉諾亥對面坐著一位衣裙單薄,妝容精致的嬌豔美婦正滿臉嫌棄地盯著他,當哈拉諾亥再次毫無顧忌的給自己續酒時,美婦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樞密使大人,您都喝第三壺了,我們這兒雖酒好,可我們到底不是酒館啊。您不覺得您該乾點正事嗎?”
“小狸啊,要不你也喝點兒。”哈拉諾亥黝黑削瘦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感,但酒杯已經遞到美婦面前。
名叫小狸的美婦很清楚自己與眼前人的身份有多大差距,就在她準備迎戰頭皮喝下去的時候,雅間的門被人推開。
“小狸你到底是歲數太小,人家是想多喝些酒水,好把本錢撈回來。”一襲紫衣搖曳生姿地走了進來,來者生得驚為天人,她肌膚細膩如玉、嬌嫩敢比曇花,一雙桃花眼惹人憐愛,身段婀娜,自是難以言表的嫵媚。哪怕她已經在人間經歷了三十幾個寒暑,但歲月似乎並未在她臉上留下什麽痕跡,無論是多麽嬌豔的花魁娘子在其面前怕是也會不禁自慚形穢吧。
小狸見到來者,如見救星,起身施禮道:“九姨,這位客官他、他……”
沒等小狸說完,就被尊作九姨的九娘子直接打斷,道:“我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小狸看了眼哈拉諾亥,那家夥只顧喝酒,一言未發,再看面不改色的九娘子。她心裡不免有些打鼓,小狸明白二者隨時可以像碾死隻螞蟻一樣碾死自己,她想得罪哈拉諾亥最多會被算後帳,萬一這位爺喝斷片了,或是貴人多忘事,自己還能撿一條命, 可如果得罪九娘子的話,自己必死無疑。清楚了這些她果斷起身,退出門去,順手還把門關好。
九娘子輕輕坐下,語氣平和地問道:“來我這兒,要幹什麽?”
“想我白家姐姐了,不行嗎?”哈拉諾亥艱難地擠出一個不大好看的笑臉來。
九娘子為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道:“這話可不像你能說出來的。”
“哪像是誰說的?”哈拉諾亥明知故問。
“你想他了。”
“嗯。”
“你倆不是一見面就吵架嗎?”
哈拉諾亥看似冰冷的臉上浮現出幾分醉意,沙啞道:“他可別死了,不然我連個吵架的人都找不著了。”
九娘子不忍心看這給背負了太多痛苦的可憐家夥已經淚眼婆娑的模樣,柔聲安慰道:“放心,他那種男人可不會默默地死掉,大家遲早會再見的。”
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哈拉諾亥,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拍了拍發燙的臉頰,對九娘子道:“九姐姐,將來萬一那混蛋仗著老天瞎眼,還能活著和咱們碰上,今個兒這事可千萬不能別告訴他。”
聽哈拉諾亥孩子氣的話,九娘子不禁打趣道:“可以是可以,記得給封口費啊。”
“我家裡有的,你能看上的隨你拿。”哈拉諾亥趴在酒桌上似睡非睡。
九娘子靜靜地瞧著面前酒品差勁的漢子,露出了無數風流騷客揮灑千金,也求不來的真摯笑顏。
哈拉諾亥迷糊間,呢喃道:“九姐姐?”
“怎麽了?”
“快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