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現在人在屋簷下,微微低頭是對自個兒好。有了這種覺悟,化羽便不多想,拿起桌案上的筆抄寫起來,卻發現那筆杆竟然是銅製的。只見那名少仙正用得意的眼神瞄著自己。
化羽心中“呵呵”兩聲,這點意思對於那些剛剛修行的凡夫俗子來說或是考驗,可對自己而言簡直再小兒科不過了。他於是暗暗催動靈力,那支筆便如一根羽毛般隨著手腕的抖動輕舞飛揚起來……
一陣風起,幔帳輕擺,院子裡的花香瞬間撲入鼻息。除了花香還有——化羽聞到了藥草的味道,與昨日百裡先生衣襟上淡淡的氣味很是相似。難道——
化羽剛剛想到答案,卻見一身影凌空而下,一席牙白色長衫,幾片墨色竹葉似有似無映在衣擺上。
眾弟子盡數起身,由那督學的少仙帶頭恭恭敬敬深施一禮,同聲道:“弟子/下仙,恭迎仙上駕臨!”
果然是他,仙界裡最飄逸儒雅的上仙——醫仙逸一。
逸一環視眾人,開口道:“所謂修習,修身養性,學而時習。習,貴在勤奮,貴在專注,貴在持之以恆;修,貴在用心,貴在誠實,貴在身體力行。”
說著他話音一轉,厲聲道:“最後面那個——新來的!”
新來的?成,給你面子!化羽應聲向外跨了一步。
逸一看著他連眉梢的每一個輕微抖動都透著冷漠,“不要仗著自己有些許能耐就偷奸耍滑。方才抄的書都不作數,重新來過,不許耍小聰明,一千篇,抄不完不準停!”
成,化羽心裡真想給逸一豎一個大大大拇指,夠狠!那又能怎樣,誰讓自己考試作弊被抓了現行,難不成跟他理論又沒人告訴不能用靈力走捷徑?
逸一接著對其他人說:“旭日高升,陽氣乃發,正是練功的好時候。都去院子裡站樁!”
一聲令下,不消一個噴嚏的時間學堂便已走空,隻留下化羽一人一筆。得,啥也別說,不就是寫字,自己徒手爬上蒼無崖手都沒斷,還能斷送在這區區一千篇?
不知不覺,月已高掛。眾弟子結束了一天的課業紛紛回去吃飯休息,只有化羽還在學堂內“奮筆疾書”,應該是“憤筆急書”,他兩隻手替換著寫還是覺得手腕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也罷,能就此解鎖左右手同時寫字的新技能也不賴,他依然不忘自我安慰。
這時,夜風中那股淡淡的藥草香再次襲來。落步無聲,卻掩不住衣袂摩挲,轉瞬間逸一已經來到化羽近前。
此時,四下無人,逸一看著化羽說道:“昨日聽聞幻虛來了個半妖少年,沒想到真的是你。”
化羽頭也沒抬,一邊繼續抄書一邊回道:“這位仙上,誰管一百大幾十歲的人叫少年的?”
“在凡間自然不會,可在仙家,你這個年紀說是少年郎都著實嫌大了。”
化羽停下筆起身看著他。
雖然當年足足挨了逸一九針封印妖元,但化羽心裡清楚冤有頭債有主,逸一也只是奉命行事。比起封印妖元的傷痛,化羽更恨的是斷羽之辱,最介意的是尙輕的刀劍相向。
“把你的手給我。”逸一突然說道。
化羽一愣,沒等反應逸一已經一把抓起他的手腕,三根手指像彈琴一般順著手腕輕快地向上劃去,直到化羽覺得有些癢不自覺抽動了一下胳膊。
的確修出了新的靈元。逸一心中暗驚,同時他確認了自己的封印依舊完好。
這世上除了自己再沒第二個人知曉當年的封印其實有瑕疵,
是他給這道本應固若金湯的封印留了一條縫隙。可是,即便如此,也並不意味著封印一定會被破解,那不僅需要極為高深的修為,還要有運氣的加成。所以,化羽是以凡人身軀修出的靈元,真是奇才,奇骨! 同時,逸一也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此時化羽的體內同時存在兩個靈元,像現在這樣一個睡著一個醒著自然無礙,可倘若封印解除,妖元蘇醒,將會發生什麽卻是一個大大的未知,逸一甚至不敢想下去。
“有什麽問題嗎?”化羽看逸一臉色驟變於是問道。
逸一這才忙緩了下情緒,回道:“沒什麽。靈元修得不錯,根基很穩。”然後停了一下又說道:
“你和他們不同,課業自然應當調整。這樣,明日卯時,到竹林雅舍來。”說著轉身有離去之勢。
“那——我這一千篇?”
“繼續!”
“那個——”
逸一再次停住即將抽離的腳步。
化羽見四下並無人於是問道:“你知道尙輕——她在哪兒嗎?”
逸一心頭一緊,過了這麽久,這小子竟然還惦記著?時隔百余年,重新見到化羽自己都難免心軟,如果司劍回來了和他遇上又會掀起怎樣的波瀾?看樣子,這小子對司劍還有惦念,不管是情是怨對她都不是好事。
“尙輕?你想見她?”
“嗯。我想見她。”
“你們不是已經決絕了?”
“你還扎了我九針,我不是也不計較了?再說,都過了那麽久。我吧,寧願多記一點別人對我的好,能讓我記住的仇必定是深仇大恨!”
逸一欣賞化羽的灑脫卻無法對其坦誠,他不想看司劍的仙途再被其耽誤,於是淡淡回道:“尙輕,她不在這裡。”
“那她在哪兒?她不是幻虛的仙?是何處的?昆侖還是太虛?”
“你知道的還挺多。別問了,我也一百多年沒見過她了。總之,她之所在你找不到,去不得。所以,你記不記仇,對她而言並無意義,你也不用掛懷。夜色已深,再不抓緊,可是要抄到天亮了。”
說罷,逸一再無片刻停留,飛身如孤鶩穿雲消失在夜色裡。
方才還雲淡風輕,提到尙輕他就像換了個人?竟然不是幻虛的仙?還說她去的地方我找不到也去不得?
聯想起百事通跟他提起的那個曾暗害尙輕的白衣人,結合方才逸一的態度,如果說之前自己只是略有懷疑,不信是佔多數的,那麽此時這個比例就有所傾斜了。
如果真的是逸一,他看起來和尙輕那般交好為何要害她?他對她又做了什麽?尙輕究竟在哪裡……
足足一千篇,還真是一個字都沒少。
化羽書罷丟掉銅筆,仰著頭望著學堂外的夜空,怎麽感覺還是在蒼無崖頂看到的星星更大更亮。這一夜,化羽沒有回房,早早來到竹林外候著,卯時一到便大步走上近前。
竹葉搖擺“窸窸窣窣”了幾下,然後那個奶娃子的聲音打了個哈欠說道:“又是你啊?”
這回化羽可是底氣十足,大聲回道:“醫仙前輩讓我此時前來。”
就聽那奶娃子哼唧了一下,然後前排的竹子便向兩側移開,讓出一條通道。
化羽大步流星穿過竹林,眼前方才豁然開朗。
原來這竹林環繞當中還有一方開闊地帶,幾方藥田種著各種仙草,院子裡晾曬的也是珍奇藥材,鼻息間滿滿的藥香,卻比那花香更加宜人。
與此相配的原本應當是幾間草屋,簡約卻不簡單,方才彰顯主人遁世紅塵之外高深又不失雅致的超凡氣質。但化羽看到的卻是一座塚,雖然通體好像是白玉修葺堪稱奢華至極,可怎麽看也是個塚啊,除了前面少塊碑。
逸一就住這裡?把自己家給修成這樣?他也不像是來搞笑的啊!
化羽想著圍著那玉塚轉了一圈,愣是沒找到門。
不會真的就是座塚吧?那逸一他住哪兒啊?這裡也沒別的房舍了。
化羽的一舉一動逸一洞察分毫,此時他早已拿定主意要讓這小子離開幻虛,而且事不宜遲,司劍的歸期說不好就在最近,所以沒有更多時間留給自己。
化羽摸著玉塚,好家夥一塊一塊真的是白玉,這同樣是神仙蒼清崖修個屋子連木頭都湊不齊,這幻虛境一位上仙的用度就如此豪奢,同是仙家差距怎就那麽大呢?
突然,化羽靠近的玉塚從當中開出一條縫,那些玉石向兩旁移動,和竹林開道一樣樣的,一道門就顯現出來。
一道白光從門裡射出,逸一已經站在化羽面前。
“倒是準時。”
化羽見到逸一,第一句卻是:“先生,你怎麽住在墳裡?”
“你說什麽?”
“先生啊。依照這裡的規矩,我並未拜師還稱不得仙師,就依凡間禮數稱呼先生。難道,您是想我稱仙上?”
“不是這個。你剛說我住在?”
“墳裡?”化羽說著抬手一指。
迄今為止,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他的仙舍修得像座墳。
逸一想起當年自己剛剛晉升上仙可以自立仙閣,他聽說司劍近來畫了幾張圖,就想前去討要。
都曉得整個仙界司劍和君書玉二位上仙的鑄靈術當屬上上上成,更是有很多奇思妙想,想來在修建仙閣這件事上也當屬內行。逸一於是想從她那裡套用些現成的點子。
他看到司劍所繪的一遝圖紙簡直不要太開心,當他看到這張半月狀圖紙的時候眼睛更是為之一亮。
“這張不行!”司劍竟然還不想給。
逸一眼疾手快一把團起塞進衣袖。
“你看清楚了嗎?確定要用它?”
“嗯!你想,我呢喜歡清靜,經常閉個關啦,製個藥什麽的,正需要這種與外界隔絕,能保證絕對私密的仙舍。你這個設計極妙,我就笑納了。”
當時司劍好像還一臉的不樂意,拉住君書玉私語了一番。
可惜逸一當時並沒有聽到她們二人的對話,如果聽到或許——也只是或許就會改了主意。
那時,司劍對君書玉說:“那是我準備做劍塚的。”
“那跟他講啊。”君書玉說著就想跟逸一說明,卻被司劍一把扯住衣袖。
“讓他平時仗著比我們年長,總是一副家長做派。要不,咱們就順了他意唄,反正是他自己要的!嘿嘿——”
那時的司劍還是少年心性,說她在諸仙中算是個性子跳脫的也不為過,仗著跟逸一相熟偶爾戲耍一下也是有的。
君書玉的臉上有點掛不住,她點點頭努力撐住一個正經的表情,可終究受不了司劍那般捉弄逸一,於是適度地往回找補了一二。
她對逸一說道:“這樣,我提供上好的東海白玉來修建, 裡面嘛,我再弄些千年寒冰做一個練功的寒室,方便你閉關時使用。再設兩道門,一道暗門在穹頂,做成只能從裡面打開的天窗,就用——我煉一面琉璃屏裝上,如何?”
君書玉如此大方,逸一甚至有點受寵若驚,於是就有了眼前這座半月形或者叫半球狀的醫仙舍。
逸一見化羽說這是墳,於是靈機一動回道:“哼,醫者是世間最接近生死的,我雖為仙卻一刻不敢忘記自己醫者的本分。以塚為家,向死而活,謹記醫行天下,為善蒼生的職責所在。”
這番話倒讓化羽心生些許佩服。只有逸一明白,不過是活得久,場面見識得多,練就的應變能力罷了。
“好了。你想叫先生稱仙上隨便。既然來了,就別耽誤時間。接著!”說著,抬手變幻出一把劍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轉而將劍柄遞到化羽手中。
“無論哪家仙門,禦劍術都是仙者修習的基本功法。你既然已經修了一百年,那就舞一段吧。”
化羽接過劍縱身躍起,手中的仙劍如一條遊魚入水,霎時間靈動飛揚,時而又似鳳舞九天,伸展羽翅鳳尾橫掃散發出霸氣張揚的劍氣,劍刃所及之處煙花炸裂,靈煙升騰。
好俊的身手,逸一忍不住在心底讚歎,以他的能力那些不以武力見長的正仙們根本不是對手,縱然遇到一個靈武力強勁的,輸贏也是未知。區區百年能修到如此境地,不知是蒼無境教徒有方還是全仗他天然的好苗子?
一段舞罷,化羽收劍,當真是虛心受教的態度聽候逸一點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