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有令,因妖仙化羽參與平定北海叛亂救助天兵有功,特免去洗仙池刑罰,直接壓入陰司受刑,另,妖仙仙號永封仙履閣,這意味著,化羽之後世間再無妖仙。
化羽自回來便被關在仙刑司,此間便再沒見過司劍。
對司劍,他並無一絲懷疑,只是擔心她在此動蕩中可還安好,千萬不要為了搭救自己而置身險境。後來,逸一設法前去探望,再三叮囑要他放心。
於是,行刑那日,走在漆黑陰冷的地府,化羽也無半點怯懦,只是駐足刹那似乎聽到身後隱約有銀鈴脆響,只是一刹便消失無聲。
第一個被推上刑台的是北滄,他一路叫罵,繼而變為哀嚎,依然被陰司掌事無情地送入深淵。
當冰藍色的無間地火躥升而出,寒諾穩穩地接住自己的神識,然後握在掌心同時很自然地將手背在身後。
待化羽走上刑台。寒諾抬起另一隻手,用神識在他額上留下一抹印記,然後在天界監刑官的注目下,他的身體高高飄起,待至無間入口上方“倏”地驟然下落,跌進無盡深淵之中。
而後,冰藍色的地火再次冒出頭。
監刑官墊著腳使勁伸了伸脖子,才隱約看到一點火苗。不等他開口,寒諾搶先說道:
“哼,才這麽點靈力,區區小仙也配無間墮仙這一席之地!”
監刑官聽罷也覺得在理,一個小破妖仙自是不能和上神相比,那吞噬靈識的地火自然也旺盛不起來,於是回道:
“何必在意,事情已了,咱們也可以複命去了。”
寒諾便也客氣地回道:“陰司苦寒,我就不留仙官了,尊駕慢走。”
……
化羽跌落之後掉在地上,他發現土地綿軟,一骨碌爬起身卻見眼前一片桃林,竟是熟悉的景色。穿過這片桃林就是司劍的桃塢,不知此時她是否在屋中等待自己。
化羽飛快地奔跑著,花枝刮在臉上也不覺疼,一口氣便穿過桃林。可是眼前佇立的卻不是記憶中的桃塢,而是一間破敗簡陋的屋舍。
那是——化羽隻覺這間屋子十分眼熟,再顧四周,桃林已不見蹤影,而是變作尋常山林。
化羽霎時想起,這是那次他和司劍“亡命”時在山上避雨的木屋。至此,化羽明白了,這一切都不是真實景象,這裡沒有地火,沒有壓迫感,不是無間,而是——虛化境?
化羽看到木屋中亮起橘色燭火,他走了過去,毫不猶豫地伸手推開屋門。
一個趔趄,化羽滾了出去,再一抬頭周圍一片陰鬱,身後遠遠的殷紅一片,彼岸花?
“你見過彼岸花開嗎?”司劍曾經問過自己。這一回,他當真親眼看到了。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前方說道:“臭小子還愣著幹嘛,趕緊跑啊!”
化羽抬頭望去,說話者站在前方光亮處,一束光正籠在那身水墨仙衣上。
化羽立刻起身朝逸一奔去,將陰陽界遠遠地拋在身後。
……
司劍回到地府,寒諾正在棋盤上擺著副棋子。
“都確認過了?那就可以安心下棋了。這些棋子是我親手所磨,無聊時煩悶時就磨上一顆,不知不覺竟已湊齊一副。”
寒諾的聲音在耳畔緩緩,司劍看著那棋盤,想到的卻是四羽閣上她第一次發現化羽竟會下神仙棋時的訝異。
“我想你——”
不等寒諾說完,司劍搶白道:“我不擅下棋。”
寒諾一愣,
卻見司劍以拜見主仙的禮節行禮道:“掌事大人,方才回來時聽聞忘川之上的渡靈使今日期滿,下世輪回去了。司劍不才,願擔此擺渡之責。” 寒諾的臉瞬間凝固,他盯著司劍半天,然後冷冷地問道:“你想當擺渡人?你可想好了?”
“是的。生命有始有終,我願做他們最後一程的引路人。”
寒諾松開摩挲戒指的手指,冷冷地回了句:“好。”
……
化羽隨逸一遠離陰陽界,朝陽初升,凡間的秀美山河籠在一片粉色霞光中。
“先生,司劍她——”
化羽剛一開口,冷不防被逸一一掌擊中。他向後退了兩步,隻覺有仙法入體,卻無半點不適,“先生,這?”
“這是禁行令。從此往後,你只能在凡間行走,再也去不得天界!”
就在化羽訝異之際,逸一繼續說道:“天帝無法公然為你正名,所以只能用此法還你自由。
但是,從今往後世上再無妖仙,所以,你不可和仙妖魔三族再有往來,除此以外,天地廣闊任你遊走,無有束縛。而這一切,正是司劍與天帝商定的結果。
司劍如今不僅有天君之尊,不日更會晉為上神,天帝已許她為自己的繼任者,未來的天地之主。今日,她讓我來送你此程,順便轉告你,前塵過往悲喜已然,從今陌路望君安好。”
“這是她說的?”
“一字不差。”逸一鎮定地看著化羽,有條不紊道,“化羽,我與你相識一場,和司劍更是千年摯友。我能看得出你們兩個彼此有情。可是,仙生漫長,一個‘情’字於這一世不過紅塵一粟,終不能撐起整個余生。
即便你不是戴罪之身,依然行走九天有著大好仙途。可是,就算你潛心修行,努力進階,待你位至上仙,她早已是上神之尊,或許已經開始執掌天地。你與她之間隔著的是永遠無法逾越的紅塵萬丈。你所想的終不是她所要的。
還記得之前同你講過司劍的獨月命格,她說她已悟得此中真諦,所以要窮盡此生履行天職,除此以外不願被任何俗事打擾。”
“打擾?我對她是打擾?這些話她為何不親自同我講?”
化羽的反應逸一早有預料,他歎了口氣,“我早知你會執迷,誤會我故意欺瞞,也罷,就讓你死了這份心!”說著仙袖一揮,一段殘影躍然面前。
那是司劍同逸一講話時的一個側影,影像有些許模糊,看樣子是逸一偷偷留存的。
“逸一,那些小情小愛我早已放下,唯有執掌天地才是我余生所求。請你務必讓化羽清楚,我和他之間注定陌路。若他還珍稀往日情分,顧念我曾對他真心以待,就請他珍重自我,就此勿擾。我既要成為天地之主,仙途之上就絕不可留下半點汙痕。”
“汙——痕?”化羽笑了,看著逸一悵然道:“我懂了。既是她所求,我自當成全。”
逸一看著化羽的眼眸中流出一絲溫情,他向後退了一步,意味深長地施了一個平禮。
這一禮是逸一的告別,更是他對化羽和司劍的這段情真正的接納以及敬重。
……
這些年,化羽走過很多地方。
那些他曾於年少時去過,住過,流連過的山川村落,那些曾留下過美好記憶,慘痛過往,荒誕經歷,輝煌過、落魄過的地方。
他見黃沙大漠如今建起城邦,往來商隊絡繹不絕;他望千裡燎原而今滿目花海,花農們身披余香眼眸中盡是期望;他來到被洪水淹沒的村莊,看那裡溝渠縱橫,水路通暢;他去到和衰神整治過的農場,秋日正午一片金黃……
化羽也走了許多不曾走過的路,那些隻耳畔聽聞,過去未能涉足的神秘地帶。他見山峰如刀,怪石嶙峋,聽山谷幽聲,若龍嘯鶴吟;他行急流險灘,度萬米橫橋,感一日四季,宿流沙臥寒冰……
同樣的日出有不同的顏色,同一片星空,卻見不一樣的流光。原這世間日出日落,星布星稀,都不以世人悲喜而改變。每一片樹葉的飄落都有它的軌跡,就像每一個生命的起始最終都將回歸大地。
原來自己活了幾百歲,這大千世界依然諸多離奇,即便是神仙,不行過這些路,看過這些風景,就不能說已見過蒼生。
……
這日,化羽來到一個小鎮。這鎮子的樣子讓他想起兒時居住的通仙鎮,同樣的石板小路兩旁開著些茶館商鋪。不覺天色陰沉,轉瞬就飄起了雨。化羽轉身進了一家酒館,環顧四周食客寥寥,便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前方櫃台旁的一張桌子上,一個男子正嗑著一盤松子,他相貌普通,一對門牙格外醒目,嗑起松子倒是利索。化羽一愣,卻見他身後豎起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這家夥竟然是妖。
化羽剛意識到對方身份,卻見櫃台裡走出一個女子,一手捧著隆起的腹部,來到那男子近前就是一腳,低聲罵道,“收起你的尾巴,小心嚇到客人。”
那男子這才意識到自己險些闖禍,趕緊收起尾巴,一邊“呵呵”陪著笑臉,一邊摸了摸女子的肚子。
女子白了他一眼,“還不招呼客人!”
男子環顧,這才看到角落裡的化羽。他起身正要陪著笑臉迎上,卻突然眼睛一瞪,愣了一下,然後竟三兩下躍到化羽面前,脫口道:
“化羽?”
“你認識我?”化羽驚道。
“天,還真的是你!”男子雙眼閃亮,滿臉驚喜顏色,“我,你不認得了?”
見化羽一臉差異又忙著提醒道:“墨羽閣,藏書樓!”
“你——”
“對,我,松二!”
“松二。天哪,那兩隻小松鼠!”
“嗯嗯!我化形成功了,現在這裡定居,這是我的店。”
“方才那位?”
松二滿臉幸福,“我家娘子。”
“她知道你是?”
“知道!她不介意,誰讓我是這天底下對她對好的人。她還要給我生小松二呢!”
“恭喜了。”化羽萬沒想到竟有朝一日再見當年的小松鼠,而且已化成人形,還有了自己的小家,他打心裡為他們感到高興。
“你哥哥呢?他也?”
“他也化形了。不過,他和我不同,我隻想過凡人的快活日子,他卻隻想著修仙。這不,自打仙門對妖族敞開,他就去報名求師了。”
化羽樂了,“松一還是那麽有追求。敢問,他打算投奔哪家仙門啊?”
“自然是離家近的,就萬仞山裡頭那個,叫——幻虛境。”
“那裡啊!”
“怎麽,你也知道那兒?”
“我——略有耳聞。”
“別光問我,你怎麽樣現在,這樣子一點兒不見老,不會是得道了吧?”
化羽笑笑,“什麽道啊,”說著壓低聲音,“你忘了,我也是‘妖’。”
“哦,是的,記得那會兒他們都說你是妖,你那個師父也是妖。可是不對啊,那什麽尙輕就沒帶你修仙問道去?”
“尙輕?”化羽一驚,太久沒有人同自己提起這個名字了。
“是啊,她不是個什麽仙嗎,隨便漏漏手指就是上乘仙法,沒教你兩招?”
“仙?上乘仙法?你都聽誰說的?”
“她自己說的啊。你不知道,我和我哥能有今天多虧了她。”
“哦?”化羽當真感到詫異。
卻聽松二解釋道:“當時你不是被關密室嘛,尙輕找不到你就讓我和我哥幫忙穿過荊棘林去尋你。當時她許諾說會教給我們修行秘訣,保證讓我們修成人形。後來,我們就發現了你的位置,她也兌現承諾教了我們口訣。”
化羽心中淌過一絲暖流,回憶種種再次浮上心頭。他笑笑,應了句:“哦,時間太久倒是記不清了。”
松二卻依然難掩興奮,“說這麽久口幹了吧。我去弄壺好酒,再來兩個下酒菜,咱哥倆好好敘敘。”
“好啊!”化羽爽快應道。
那一天,雨一直不停。化羽和松二把酒暢聊,仿佛一昔間回到高高的藏書樓。不諳世事的少年,和心懷化形夢想的松鼠,他們的緣分在那裡結下,又在今日的酒中重溫。
話別松二,離開小鎮,化羽再次踏上漫漫旅程,不覺竟來到昔日與司劍“逃亡”時初經的城鎮。時間已到傍晚,月老祠內亮起燈火,祈願的男女依然虔誠焚香。
化羽想起自己和司劍寫下的祈願紅帶。可如今參天古樹上一波又一波的紅綢被拴上樹梢,經歷風雨,有的破落,又有新增,想找到昔日他們親手所寫那對談何容易。
化羽剛想縱身上樹查看一番,忽覺身後靈氣逼近,恬淡的合著一股冬梅輕香。
他一回頭,卻見不遠處一個白衣女子正笑盈盈地看向自己。那一眼,恍惚間又見當日初遇,一片芭蕉葉順流而下,何其瀟灑。
“我就知道,你定會來這裡。”君書玉笑著,言語輕快不似昔日冷慢。
化羽卻激動得不知所以。
他們來到江邊,君書玉指著一艘船道,“倒是有人不敢來見你呢。”
話音剛落, 就見船艙內探出隻手衝他們招了招。
船是逸一包下的,他們行船江上,觀江景夜色。
化羽問君書玉:“前輩這是回歸仙位了?”
“別叫前輩,叫姐姐!”
化羽樂了,這可大不似過去的君書玉,於是笑道:“君姐姐。”
君書玉答應得卻是麻利,隨說:“也不知是誰千方百計賄賂天機閣的那些主簿,直把我寫的不是早夭就是命短,一來二去這七世就給匆匆應付過去了。”
逸一用手摸了下鬢角,不無尷尬地說道,“化羽,此番前來是向你道歉的。書玉回來後知道了所有事,罵了我足足四個時辰。她說,不能打著為你好就干涉你,如果真為你著想,就該相信你能夠處理好自己的事,也該尊重你的選擇。謊言和欺瞞終是不對的。”
化羽淡淡一笑,“你是說司劍的事?”
“嗯!”逸一使勁點頭,同時不無詫異地看了君書玉一眼。
“我不怪你。我知道,那些話是她教你說的。”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因為我認識的司劍不會為了一己前途割情斷義,更不會說出那樣傷人的話。雖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我知道司劍一定是權衡了所有才做出的抉擇。既然她希望我重新開始過暢快生活,那我就當好好珍惜,不能辜負了她的這番心意。”
此刻的逸一當真動容。眼前的化羽已不是那個張揚少年,君書玉說得沒錯,自己早該信任他的。
“化羽,可你知道司劍她為此付出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