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差不多八點的樣子,小宋要出去逛逛。
依然是我推著自行車,她坐在後面,兩條腿來回悠達著。
出德外,東南方向奔鼓樓,穿過美術院,來到甘雨胡同。
一個民房門上貼著“報紙雜志,代賣舊書”,小宋推門就走了進去。
非常小的一個院子,各個房間都亮著燈,靠門的偏房門上掛著一個很小的牌子,寫的是“電話卡”。
那年代街上很多公共電話亭,一邊一個雨罩子的那種,除了個別車站和商場有封閉的小亭子,基本都是一個簡陋的小雨罩。投幣的很少,基本都是插卡的。而且那時候固定電話也只有電信這一個運營商,隸屬於中國郵政。通信業務真正從郵政系統剝離出來獨立運行,也正是在九八年。
插卡電話當然要用到電話卡,那種IC卡很多地方有賣,郵局、書報亭、專業卡販子,甚至是我們學校的零售商店,價格也是參差不齊。當時最流行的是面值二十元的,郵局是原價出售,而書報亭一般是十九塊,卡販子基本都是十八塊錢一張。我們學校裡有很多電話亭,學校商店的電話卡一般賣原價,少數學生會幹部能在那裡十八塊買到,然後再十九或者原價販賣給同學們。
不知道小宋從哪裡得到的信息,這家的電話卡要便宜很多,三百塊二十張,最低就是二十張起售。當然也有面額三十和五十的可以買,但是性價比相對就低一點,如果在他這裡進貨出去販賣,最賺錢的也是這種二十面額的。
小宋真是神通廣大,她連我們學校電話卡價格都知道,甚至我都不知道學生會的同學們倒賣給我們電話卡是賺錢的!當然也有很多同學出來找書報亭買卡,但是很少有人敢在卡販子手裡買卡。因為各種被卡販子欺騙的流言,充斥著整個學校,不知道真的是那樣,還是那些有利可圖的人,在故意散播謠言。
小宋讓我去學校販賣這些電話卡,每張起碼有三到四塊的利潤。
毫不誇張地說,每到課間,每個電話亭都在排隊,甚至有的同學為了打電話而遲到、逃課!即時通信技術的實現,讓人們非常興奮也非常新鮮,而更多的是癡迷。每一個民用新興科技的誕生,都會出現這種瘋狂的癡迷。有人賣腎買手機,也有人為了遊戲充值去搶劫殺人,更有人為了打賞主播挪用天文數字的公款!
“大姐,我們學校的學生會,有事沒事就抓在學校倒賣商品的同學們!要如你所說,他們賣卡有利可圖,那更不會輕饒了我,這是明著搶他們的飯碗!”
“犯什麽傻呀!別大張旗鼓,明目張膽地賣!先拿幾張出來,和同學們顯擺一下,就說是十八塊錢在一個書報亭買的。他們要是問那個報亭在哪,你就說遠點,讓他們坐車去都不夠本!一準有人求你轉一兩張給他們!你還得裝的有點不情願,讓他們保證守口如瓶,不把你供給學生會!就算是學生會知道了,你也能脫身!我沒賺錢,就不算販賣!再說了,不是我賣給他們,是他們求著我轉兩張給他!實在鬧大了就找學校管事的老師告他們學生會的狀!這是什麽,他們自己當投機犯,反倒抓我們好學生!”
“大姐,你這話在理,可是我還是有點擔心。”
“不用怕,有我呢!真有人找你麻煩,我去你們學校給你講理去!”
“那就不必了,真要有學生會找我麻煩,我就聽你的,找教務處告發他們去!”
“別慫,掙點零花錢而已,
沒那麽大的罪過!你看看你,平時不是沾老塔的,就是靠別人接濟,多沒意思!家裡給的那點錢都不能吃頓好的,還想著買吉他,就指望你們樂隊那不靠譜的演出費啊?什麽時候能攢夠?咱們低價賣卡,同學們高興,自己又得實惠!為什麽不乾呢?” “是!我知道了!明天去學校就按你說的去做,確實同學們得不少的實惠,咱們也有利益可得,上算!”
“一個星期能賣得完嗎?”
“估計三天就能賣完吧!我們學校的電話亭子都得排隊!每個垃圾桶裡都有用完的卡!消耗量大了去了!我見過一個同學一次買十張的,然後去打聲訊台聊天,整晚都在那抱著電話不放!”
(注:這裡的聲訊台,指的是電信服務商分包出去的一種收費語音服務。附錄裡有一段和聲訊台有關的小故事。)
“一個月能賣一百張就行,夠你的生活費了。”
“光在學校吃的話,倆月都夠,我們食堂的飯特別便宜,一頓飯一塊五就能吃飽。”
“走,去王府井轉轉,一會早點回去睡覺,累了!”
“大姐你一會兒回家還是去宿舍?”
“去宿舍吧,看看小靜,怕她想不開!”
“挺好一小姑娘,怎麽有這麽個嗜好!”
“別說她了,關於她的事,不許出去亂說!連老塔也不許告訴!聽著沒?”
“是,知道了!大姐你吃過驢肉火燒嗎?”
“沒有!驢肉好吃嗎?”
“好吃,那麽多賣驢肉火燒的,你竟然沒吃過!”
“聽著驢肉就不想吃,驢那玩意兒能吃嗎?”
“驢可渾身都是寶!明兒下班就過來吧,我放學以後去買驢肉火燒!”
“不來!不想吃!”
“別呀,來吧,不想吃驢肉火燒我買別的,我上動物園給你買大餅卷雞蛋去!”
“你還是買驢肉火燒吧!你不是愛吃嗎,你愛吃我就陪你吃。原來吃過,沒感覺有什麽好吃的,尤其那裡頭黏糊糊的那東西!”
“大姐,你吃過呀?我還以為你真沒吃過呢!明天我給你買純肉的,不要燜子。其實那燜子挺好吃的,跟肉皮凍差不多,那是燉驢肉的老湯做的,沒有皮。驢皮都拿去做阿膠了,那可是寶貝!”
“別說這個了,明天你想吃什麽就去買。我陪你吃就完了!”
“大姐你還為方靜那事不高興呐?今天晚上看你臉色一直不好!”
“別說了!這事你以後少提!”
看到小宋狀態依然非常不好,我就變著法地聊些能讓她開心的話題。可小宋怎麽也歡樂不起來,情緒漸漸地沒有那麽低落了,但是整晚上也沒有什麽歡聲笑語。
臨分別的時候小宋抱了我很久,不說話也不讓我言語,就那麽靜靜的相擁了很久。
回來見著老塔聊了一會兒賣卡的事,他支持我去試試,畢竟我現在沒時間也沒能力去掙什麽錢,有這麽個機會挺不錯的。
老塔問我見過學徽的大哥大沒有,我說看著了,走哪都能打電話的大磚頭。
那玩意早晚人手一個!
老塔說得斬釘截鐵,事實也是如此。
一中午就賣完了二十張卡!我沒有采用小宋的方案,而是另辟蹊徑,十七塊錢一張,一次性倒給了一個學生會幹部,他還預付了四十張的定金。
這個主意本是老塔出的,他不建議我偷偷摸摸地賣,根本不走量,而且和學生會頂著乾也不是明智之舉!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收買學生會販卡的同學,讓他做我的代理,不但有了官方的保護傘,也保證了客戶市場的穩定性。
小宋能想到這個主意,發現這個市場。但是用她的辦法,生意做不大也做不久!老塔畢竟在外闖蕩這麽多年,心思相當縝密,用他的辦法基本算是萬無一失。
拿著賣卡掙來的四十塊錢,相當激動,也相當滿足,感覺這樣下去,不久就能自給自足了,很愜意!
放學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個保溫飯盒,然後跑到動物園那,買了兩個小宋愛吃的大餅卷雞蛋。走北二環回去的路上買了六個驢肉火燒,兩個純肉,四個燜子肉。一直鍾愛驢肉火燒這個食物,所以對它的售價也是印象非常深的。九八年家裡燜子加肉的一塊五兩個,純肉的一塊錢一個,BJ每種都貴五毛。
基本就是和小宋一起到的胡同口,她由東往西來,我從西往東走。
“大姐,你怎麽這麽晚才到啊?”
“怎麽著?就許你放了學出去玩兒,不許我下了班出去逛逛啊!”
“沒那意思,沒那意思。我這不就是隨口這麽一問嗎?可千萬別不高興,真沒別的意思!”
“快走吧,回去再說。可把我凍壞了,今天怎麽這麽冷!晚上自行車扔這,我坐車回去,不遭這個罪了!”
“要不晚上我騎車送你回去吧,反正也不遠!”
“買驢肉火燒了嗎?”
“不光驢肉火燒,你愛吃的那個大餅卷雞蛋也買了,都在飯盒裡。新買的這個飯盒真不錯,帶保溫層的,要不這會成冰坨子了!”
小宋推著車在前面走著,也沒回頭看,本來想和她炫耀一下那個飯盒的,結果招來一頓訓。
“買這東西幹嘛?提前也不問問,要保溫盒找我拿不就行了!亂花錢!”
這算不算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這算不算受累不討好?
心裡多少有點失落,有點不高興。但是最近小宋已經很鬧心了,不能再給他添堵,岔開話題說點開心地給她聽。
“大姐,卡賣完了,而且還預定出去四十張。”
小宋沒說話,指了指茶室。
老塔抱著他的小茶壺,在躺椅上睡著了。
“沒事兒,大姐,叫起來吃飯吧。捂了這一道,脆皮兒火燒都已經變軟皮了。”
老塔對驢肉火燒讚不絕口,我也盡量的鼓吹驢肉的好處,小宋不願意掃大家的性,象征性地誇了兩句。結果就是老塔吃了兩個驢肉火燒,小宋隻吃了一個,我比他們兩個吃的都多,兩個驢肉火燒,一個大餅卷雞蛋!
收拾完以後老塔繼續去打盹,我和小宋回到自己的房間聊天。
“卡怎麽賣這麽快?”
“我和學生會的妥協了。”
“什麽意思?”
“他們在學校商店拿卡是十八,我直接十七塊錢全倒給學生會了。老塔是高人,學生會的用咱的卡,咱們也就不用擔心和他們衝突了。”
“也是個辦法!”
“一張能多賺一塊,他們也就願意用咱的卡。不但把那二十張全收了,還預定了四十張,定金都給我了。”
小宋從包裡掏出來一捆卡,遞給我。
“明天先給他二十張,我今天隻拿了這些回來。”
我接過卡,趕緊把那三百四十塊錢拿出來遞給小宋。
“大姐,連本帶利都在這了。”
小宋抽出來那四十塞到我放錢的褥子下,那裡是我藏錢的地方。
“大姐,你真是神通廣大呢,你怎麽知道我的錢放在那的?”
“以後賺到錢就放這兒藏好,別胡花亂花的!”
“是!我知道了!”
“這三百我收起來了,明天你用收回來的錢,再去拿二十張卡。”
“是,放學我就去拿。”
“快放假了吧?”
“馬上就放假,應該是星期五吧,沒正式通知呢。”
小宋沉默了一會兒,身子一歪,躺在床上。
“你那個CD機修好了嗎?”
“沒呢。”
“那你修吧,我躺會兒。”
“大姐,你還是心情不好啊?還是因為方靜嗎?”
“一天到頭的就會哭,屁也不放一個!你跟她說話,感覺就像對著個電線杆子嘚嘚,能不生氣嗎?”
“要不今天你就住這屋吧,我還是去茶室睡。”
“修你的東西吧,別跟我說話了!”
“大姐,你喝水嗎?我去泡壺茶!”
“閉嘴!”
泡完茶回來,小宋好像睡著了,拿過外罩輕輕地給她蓋上,開始製作CD機的外置電源。
手工搭棚做一個電路,是很麻煩的一件事。這個直流電源很簡單,總共十二個元件,但是也用了一個多小時才完成。檢查下極性,調整電壓到6V,CD機可以開機,播放碟片正常。提高電壓到6.5V,沒感覺有明顯的變化。降低電壓到5.8V,可以正常工作,但是感覺讀碟能力明顯下降。降低電壓到5.5V時已經無法開機。最終決定使用6.3V供電。
戴上耳機聽了一首歌,很不錯!但怎麽也聽不出來哪裡比磁帶強!磁帶十首歌,光盤也是十首歌,磁帶九塊八,光盤二十起。為什麽都要買光盤呢?就因為這個東西是新產品,買這個才算時髦,才算跟得上流行嗎?細想起來,我也買了幾張光盤了,每次都沒想過為什麽要買。這就是時代的腳步嗎?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盲從嗎?
摘下耳機,盯著凌亂的桌面和CD機幽藍的顯示屏,重重的歎息了一聲。
“怎麽了?修不好嗎?”
“大姐你醒啦,修好了,你喝水嗎?”
茶已經涼透了,我端起來茶壺,猶豫著要不要去換水。小宋好像睡得有點冷,蜷了蜷身子,問道:
“涼了嗎?”
“涼透了,我去換壺熱的吧!”
“嗯,給我聽會兒,看看你修得怎麽樣。”
把耳機遞給小宋,端著茶壺出門,正巧碰到了從廁所出來的老塔。
“大哥,幾點了?”
“你手表呢?不是表不離身的嗎?”
“放桌子上了,怕乾活的時候碰到,摘下來了。”
“乾活?”
“嗯,我把那個CD機弄響了。”
“哦?行啊!聲音怎麽樣?”
“沒覺著比磁帶隨身聽強!可能是耳機不好吧,也沒準這東西根本就沒那麽神。”
“回頭讓我也聽聽!”
“聽唄!我白天上學去,你就拿過來聽,鑰匙你有,隨時去拿。”
“小宋呢?”
“還躺著呢,剛才迷瞪了一會兒,醒了要水喝呢!”
“看著今兒心情不好啊!”
“不定誰惹著她了,生悶氣呢。”
“加點小心!”
“知道了,大哥。”
端著熱茶回來的時候,小宋還窩在床上,戴著耳機聽歌。看到我回來,摘下耳機坐了起來。
“斌子,送我回家吧!”
“大姐,先喝杯熱水,暖暖再走。”
“這幾天我都不能過來了。”
“為什麽呀?”
“去趟濟南,家裡的事。”
家事,不是現在我該打聽的!
騎車帶著小宋,在凜冬的街頭緩慢地向前走著。沒有風雪相伴,只有不斷從嘴裡呼出的白氣,凝聚又消散。
小宋趴在我的背上,兩隻手插在我的口袋裡,反反覆複地唱著那首蘇芮的《牽手》。
那夜在她家樓下,小宋抱著我久久不肯放開。
直到我一身汗已經乾透。
直到她冷的開始瑟瑟發抖。
那夜她用帶著眼淚的嘴唇狠狠地吻著我。
直到淚水都被風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