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人們都說,葉老六可是靠閨女掙了回臉。
從一大早,那唐家送禮的隊伍,就衝著葉老六家裡來了,個個是妝粉雕琢,紅翠依偎。
鎮上老少爺們,幾回能見到這麽多城裡的姑娘們?都跑去看熱鬧。
跟著這一群進山的女人,玩笑起哄,順便打聽城裡的事情。
等葉老六把人和禮都接進家裡去了,人群還不散。
反正是農閑時,也沒事做,人們想著等客人出來了,再熱鬧一回。
於是守在葉家門口,七嘴八舌地議論:
“葉老六真是生了個好閨女。我跟你們說,這也是葉老六眼光好。當初那個叫唐昭的少爺,就是碰巧來咱山裡,啥都沒帶。可葉老六說,他一看人家這氣度,當時就拍板把事兒應下來了。”
“嘿,聽他吹!要不是後來送這兩回禮,這親事能定下來?”
“現在說這都沒用。俺跟你們講點新鮮的,這唐家呀,在寒葉城裡可厲害著呐——”
“哎喲,怎麽個厲害法?”
“……”
正聊得興起,門又開了。
這回葉老六有意炫耀,讓閨女葉菱紗換上了送來的漂亮衣裳,一塊兒送人出門。
門口的氣氛頓時高漲起來。
可就在這時,一道不和諧的音調刺了進來。
一名少年,面色惶惶地跑了過來。
他臉上帶著深重的恐怖,只是瞟一眼,就讓人心裡發冷。
可他還是唐突跑到所有人視線中間,攔住送禮隊伍的路。
朝著所有人,大聲叫喊:
“大家——快跑啊!馬賊要進山啦!”
這話一出——
人人變色!
懸在每個北山鎮民心頭上的那塊陰雲,塌了下來。
“馬賊”。
這個詞,在北山鎮,代表的決不是普通匪類,而是一群來自草原的魔鬼。
所有邊境百姓,最害怕的事,都是外族侵略。
雎國,就地處在平妖大陸的極北方,再往北,隔著一條九萬目河,就是乾州。
據說,乾州上是一片廣袤無邊的大草原。生活在那裡的蠻人,是馬背上的民族。
每到冬天,草原上的草都給凍死了,牛羊也少了。乾州的蠻族人沒飯吃,就會殺掉自己的牛馬,用牛皮做成筏子,渡過九萬目河,來到雎國——
燒殺搶掠,無所不為!
即使有軍隊戍守邊境,也總會有漏網之魚。
不時就會有馬賊屠村滅鎮的消息,傳到山裡來。
可對這些世代生活於此的山民來說,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他們只能在永恆的恐懼中,辛苦度日,彼此忌諱著提到“馬賊”這個詞。
一天天,變得諱莫如深,變得麻木不仁。
亂世中的草民,每活一天,都是向上天偷命。
可讓要這些剛剛還在嬉笑吵鬧的人,突然就面對滅頂之災,他們的心裡又怎麽可能接受?
幸好,幸好!
突然,有一個鎮民發現:“哎?你不是那個,那個天天和葉菱紗在一塊兒玩那個,她表哥嗎?你這是,氣不過你妹子給人搶走了,給人搗亂來了吧?”
人們聞聲一驚,這才紛紛認出來——
那個來報信的少年,正是葉子啟!
這一下子,人們恍然大悟。
太好了!這只是一個孩子胡鬧!他們的生活還沒被威脅!馬賊都是假的!壞事都是假的!
虛驚一場後,
人們的驚嚇立刻轉變成憤怒,朝葉子啟一塊兒發泄過來: “小孩說話沒個把風的,這話也能隨便胡說嗎!”
“趕緊走,趕緊走,也不小的人了,淨惹晦氣!”
“自己姑娘抓不著,在這兒給人添堵!”
也有和葉子啟關系熟絡的,就說:“小葉子,你爹娘剛才還過來找你,問你到哪兒去了,你趕緊回家去吧!”
葉子啟看到平時溫厚的鄉親,突然個個凶神惡煞,一下子就被這陣勢弄懵了,只能拚命辯解說:“不是的,我……”
可他的聲音早被淹沒下去,成山的汙言穢語,罵得他自己都不禁懷疑,妖書上的說法,真的就可信麽?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
“哥。”
一聲太過熟悉的音色,就在這時震響了葉子啟的心。
他猛地回過頭,眼前站著的,正是葉菱紗。
表妹兩顆黑櫻桃似的大眼睛,正驚訝瞪著他,烏黑的發絲纏在百合花般潔白的鵝蛋臉兒上,一襲華美錦衣,在冬日下泛著青光,襯得女孩好像是山裡的精靈。
葉子啟驚慌的心,頓時泛上苦澀,
“菱紗,我不是想破壞你的——”
“夠了!”
少女尖銳的嗓音,從混亂的喧吵中迸出。
葉菱紗快步走到葉子啟前面,細瘦的身子把葉子啟擋在背後,仰臉朝著鄉親們大喊:
“你們夠了!我哥從來不說謊的!”
女孩眼中急得泛出了眼淚,唬得一群大老爺們聲音一下子小了下去。
唯有葉子啟,咬起了牙關。
他自己被誤會、被責罵都能忍受,可唯獨不願讓表妹跟著自己受辱。
“黃老三!”葉子啟大喝一聲。
人群中,一個尖嘴漢子一愣:“什麽?”
“你還記的吧?去年你來書樓裡問,想給你那酒鋪挪個新地方,結果怎麽樣?”
“嘿嘿,承蒙關照,靠你爺爺看風水選了塊地兒,今年生意好多了。”
葉子啟點點頭,又喊道:“牛二叔,前年,你來找我爺爺問病,結果怎麽樣?”
一個方臉壯漢一拍大腿:“你爺爺卦算著讓老子向南走,老子路上遇著了董家村的郎中,果然把腿看好了。這事兒我敬你葉家一輩子!”
有人插嘴說:“小葉子,你爺爺會算卦懂風水,這咱們都知道,可這有什麽關系?”
葉子啟應聲喊道:“我就是告訴你們,我從小跟著我爺爺住在書樓裡,早把這門本事給學了!今年我爺爺走的時候,更傳了我幾門絕學。馬賊這事兒,就是我算出來的,你們愛信不信!”
葉子啟說的,當然是謊話。包括他的爺爺葉高給人參謀事情,靠的其實也是一輩子的學識。
擺出佔卦的樣子,只是好借著“給你泄露天機,可折損我老人家陽壽嘍”的說法,來收些錢罷了。
但葉子啟知道,山裡人就信這些東西啊!
果然,聽完他這番話,鎮民們臉色都變了,一個個躊躇不定,最後都轉腳往家走。
葉子啟終於松了口氣。
葉菱紗卻一把抓住他手腕,著急說:“哥,我們該怎麽辦啊?”
葉子啟說:“總之,你讓舅舅趕緊收拾東西吧,我也得趕緊回家——”
“哎!你們看,著火了!”
一聲驚呼,引起眾人注目,只見一道煙柱,從村子南面升了起來!
聽過葉子啟的話,沒有人懷疑這是意外失火,立刻全都一哄而散,各往家跑去。
葉子啟也慌忙拔腳跑開,因為那著火的方向,正離他家不遠!
鎮上有了第一個著火的房子,馬上就有了第二個。
第三個、第四個……
當葉子啟越是跑近家,耳畔就響起了越來越多模糊的嘶叫聲、喊殺聲。
這些聲音就像蛇的嘶叫,尚不響亮,卻噴吐著恐懼的毒液,拚命咬噬著他的心。
北山鎮十五年來的安寧,被打破了。
“轟!”一聲,葉子啟看到路旁牛二叔家的門,竟被轟飛出去,一個穿著一身獸皮的男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有著明顯區別於雎國人的外貌特征,頭大而圓,除了頭頂上留著一束頭髮外,其余部分都剃光。
闊臉,厚眉,杏眼,顴骨高,鼻翼寬,手裡拿刀,背上紋鷹。
身材肌肉粗壯,眼神凶狠。
葉子啟看到馬賊的第一眼,就明白了蠻族為什麽被稱為九州最凶悍善戰的民族。
所幸,這馬賊沒有注意他,直接又衝進另一戶裡,忙著搶掠財物。
葉子啟拚命往前跑。
終於來到了自家門口,葉子啟大喊:“爹,娘,是我,快開門!”
可是房門卻怎麽也砸不開!
葉子啟突然想起,有人說過爹娘正在外面找他。
該怎麽辦?
葉子啟心思電轉。
對了!剛才那麽多人在葉菱紗家門口看見他,如果遇到他的爹娘的話,肯定會讓爹娘到那裡去找自己!
葉子啟又重新向回跑去。
不可猶豫,不能恐懼,不能停留。
火焰燃燒著房子,冒出“呲拉”“呲拉”的火苗,喊殺聲、慘叫聲,越來越響亮了,街頭巷角,都開始冒出穿著獸皮的男人。
他們發出像是山裡猿猴一樣的奇異的尖叫,彼此呼應,空氣中升起了血腥味。
也許葉子啟現在應該沿路大聲喊:“快跑啊!馬賊來啦!”——可是他只是恐懼地咬緊牙關,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而且這也並非必要,每一聲女人和孩子的慘叫,都比他所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音,更加響亮和有意義。
葉子啟一直在跑、一直在跑,始終和每個吵鬧的地方保持最大的距離,不斷地繞著哭聲跑,那些穿著獸衣的人在他眼中都是一閃而過,也許他們都來不及看到他這個跑喪了膽的兔子呢。
馬上要到了,葉子啟邊跑,眼中邊流下了眼淚——不要有事,不要有事,只是這麽想著,眼淚就落個不停。
終於跑到葉菱紗家的巷口,葉子啟覺得自己身體都因為脫力而發軟,扶著磚牆轉進去,霎時整個人懵住了。
迎頭就是五個穿著獸衣的乾州人。
馬賊們都看到了他,搖動起手裡的刀。
但是,葉子啟沒有再逃跑,甚至都沒有看向他們。
他直直注視著的,是在這些馬賊身後,一件躺在地上的衣裳。
一件在北山鎮上絕對獨一無二、即使浸泡在血泊裡,浸紅浸透,他也絕對不會認錯的衣裳。
那是他一生見到的最美的衣裳。
青織金穿花鳳宋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葉子啟張口狂呼,聲音淒厲破霄,刺痛天日。什麽都看不見了,什麽都聽不見了,只有妖魔在耳邊低語:
“你的心慈手軟沒用,這九州就是一片人吃人的戰場!”
“現在是因為你太弱小了,你的表妹就讓人給吃掉了!”
悲慘亂世,地獄人間。
因為還有幾個距離更近的鎮民在反抗,馬賊還沒能上前一刀劈了他。
葉子啟的手突然被拉起來,拽著走,他渾然沒有感覺,被拖了好一段,才終於扭過頭,哭喊道:“爹……”
過來拉起他的人,正是他的父親,葉遠。
這個矮壯的男人,嘴裡反覆地念叨著:“沒事,跟著你爹走,跟著你爹走。”
次數多到甚至分不清他是在對兒子葉子啟說,還是在對著自己重複這句話。
他死死攥著兒子葉子啟的手腕,攥得葉子啟手腕生疼,卻絲毫沒有意識到。
“爹,娘呢?”葉子啟哭啞的嗓子問道。
葉遠劇烈咳嗽了兩聲,又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地說:
“你娘沒了。”
葉子啟長大了嘴巴,可是甚至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句話,父親突然扔開了他的手,怒吼一聲,就向前衝過去。
一個蠻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他們路前面,向著這對父子舉起刀,可是他的刀還來不及落下,葉遠就一把將他撲倒。
兩個男人糾纏在地上,彎刀從葉遠的背部刺進去,而葉遠死死抱住了這個蠻人的腰,回頭喊道:
“跑!”
葉子啟一下子癱在地上,爬著,向葉遠爬了過去。
一直到葉子啟爬到葉遠身旁,那個蠻人都沒能站起來,因為葉遠抱得太死了。
葉子啟一肘子磕在蠻人臉上,用地上抓起來的一塊石頭,不停地砸蠻人的臉,一直到把這張臉砸爛。
葉遠直直瞪著兒子,說:“去書樓地下藏著,找著你妹妹也藏過去。”
葉子啟點了點頭,葉遠就咽了氣。
葉子啟當然不會告訴父親,葉菱紗已經死了。他也沒有逃走,而是抱起了父親的屍體。因為兩個馬賊已經向著他跑過來。
但是——
又是一隻手,從後面拽起了他。
“跑!”
顧峰提著劍,一身浴血,朝葉子啟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