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行運最近總是夢見魚人。雖說看起來像人,但有鰓,有魚鰭,有的部位由鱗片遮擋,巨型如小山,小的巴掌大,眼睛像貓,男女倒是一眼就能分辨。
詳細記錄下來,名為魚人夢,接在機械夢後面。
李家和白家式微,黃家、趙家和希家把持朝政。
趙剛是趙家現任家主趙承煦的小兒子,平日正道不學,好拈花惹草,哼兩句俗詞豔曲,出入各大賭場,人送外號:“神手無敵”。
因為他相信計算,不相信老千,逢賭必輸,也算“無敵”。
今晚他要在“碎夢城”。
店內嚴陣以待。紅毯鋪地。趙剛哼著小曲兒。
“萬千愛,愛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中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燈影斜樓上,傾國、傾城、酒、傾、城。醉狂飲,問夜裡誰扶?”
“我、們、扶!”
老鴇趕緊迎出來。
“年輕姑娘們都等您呢!”
半夜,趙剛搖搖晃晃,兜裡乾乾淨淨。
“嘔……”一人,一牆,一灘。
吐得淚涕並流。想找水,沒有。錦帛,更沒有。
遠處有點燈光。
燈光下影影綽綽,不少人。
走近。
爺爺又出來擺攤了。
趙光雲,又稱趙半城,滎京曾經一半的房產歸他,全城布局由他花錢請人設計、建造。
永遠笑眯眯的爺爺。
“這不趙公子?”有人喊起來。
趙光雲正俯身看粥,抬起身來。
“二狗蛋兒,這麽晚還不回去?”
“爺爺,馬上回、馬上回。”
“喝了多少?”趙光雲從旁邊的井裡拎出一桶水,讓趙剛洗臉。
“爺爺,喝得不多,都吐乾淨了。也輸乾淨了。”
“那來碗粥吧。還是胡辣湯?”
趙剛拿起碗杓盛粥。
“那邊有鹹菜、辣椒、香菜。”
熱氣氤氳,食客往來。
都不要錢,用者自便。
趙光雲坐在陰影裡的太師椅上。
趙剛幫忙打水、燒水、添米,放胡椒、腐皮、勾芡。
爺爺沒說走。
不敢走。
夜已深,人逐漸稀少。
“收攤。”
趙剛趕忙收拾,太師椅也扛起。還好有點力氣。
一點燈火,趙光雲拿著。
爺爺在笑。
趙剛悶頭挑擔,扛太師椅。
“小剛子,今年16了吧。”
“嗯,爺爺。”
“我16歲的時候,還在海上討生活。別人四五個人的活兒,我一個人乾。掌舵、撇纜、撒網、做飯……都是我。這些你們都知道。有時候,一出一個月,你知道我最想什麽嗎?”
燈影裡,趙光雲眼神迷離,臉色陰晴不定。
“爺爺,不知道。”
“女人。今晚的姑娘漂亮嗎?”
“爺爺,還行。”
“漂亮就是漂亮。碎夢城的姑娘,說漂亮排第二,誰敢排第一。”
趙光雲又笑起來。
“你爹最近揍你沒有?”
“沒有。”
“你覺得開心嗎?”
“還行的,爺爺。”
“現在覺得有點兒空虛嗎?”
“空虛?”
“嗯。你想過你十年之後是什麽樣子沒有。”
“十年後,還是這樣吧。”
“十年後,你將在西北邊陲,功成或者身死。我還沒看清楚,
有這兩個可能。” “爺爺,您別嚇我,我覺得現在挺好。”
“你的日子,不接地氣,不知冷暖。晚上來喝粥、喝胡辣湯的人,太接地氣,太知冷暖。你知道你們的相同點,是什麽嗎?”
“不知道。”
“生死。”
“……”
“如果有人跳出來,一刀把你殺了,滎京照舊。如果今晚有人跳出來,把他們殺了,滎京還是照舊。如果有人跳出來,把我殺了,黃家、趙家和希家就會分崩離析。滎京的權力,又要洗牌。所以你看周圍,幾十個人看著我倆。”
趙剛抬頭,一片漆黑。
“我已過盛年,早不用再問世事。這夜宵攤,是十二歲開始的第一手本事,現在腰疼膝蓋疼,本事還在。”
“爺爺,要不這攤您別出了吧。”
“可以呀, 你接不?呵呵,怕累吧。這是我曾經過的日子,也是我會的事兒。幾十年過去啦,時過境遷,人事也都變啦。他們困在俗事裡出不來,你享樂安逸不知俗事。你們都沒有道。”
“道?道路?”
“道,就是道,你可以理解成道理,或者追求,或者萬事萬物,或者一沙一世界、一葉一飛花,它存在所有裡面。看著咕嚕咕嚕冒泡的胡辣湯,我能看到政權更替。看著你,我能看到時空變換。可惜我智慧還是不夠高,很多我看不清。我只能到處找,到處看,到處問,到處想,從諸多可能裡面,找到自己可以利用的可能,然後拚死實現它。”
“爺爺,我不太懂。”
“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你將來成就的台階。對錯別人評,別人覺得比你厲害。你以威壓示人,誰敢評你。你做任何事情,爺爺都支持你。”
趙剛覺得眼淚在眼眶裡轉。
“你我都要敬畏生活,它是老師。生活告訴我,痛苦保持敏銳。你讓你的心,貼近天地、人間煙火,也許仁義禮信,也許萬物之盜,你理解到什麽層次,就用哪個層次奮鬥不懈。年少不輕狂,難道老來樂嘛。總之,努力過的時間不會浪費。”
“爺爺,十年後我會死嗎?”
“你要用你所有的精神、智慧、能力、身體、機遇,讓自己活著。”趙光雲一字一句地說,“哦?到家了。不早啦,你也別回去了,跟我睡吧,還有間房。”
趙剛洗漱躺下,淚流滿面。
鄭行運這時也剛躺下,他決定今天爬上滎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