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怡臣還是第一次如此親近一個女孩。
從小媽媽要他寵愛妹妹,謙讓妹妹,保護妹妹,因為妹妹是女孩子;等他進入青春期,媽媽怕他繼承了父親的光榮傳統,耳提面命地囑咐:和女孩子交往可以,可千萬不能做出任何傷害人家不可挽回的事情,更不能朝三暮四;等到他成年以後,媽媽見他不見兔子不撒鷹,倒又著急起來,提議讓他先談一個試一試。
可他迄今對女孩的興趣還未超過對槍械的癡迷,陸林常常調侃他是色木國最差的一屆萬人迷,放著那麽多女孩,男孩不愛,愛上了熱兵器。
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熱,大顆汗珠直直往外冒,濡濕了她的衣服和枕巾,她不覺微動。
他睡夢中本能地抱緊了她,讓她盡情出汗,如此才好散去一身寒氣。汗水濕熱黏膩,如同介質,同步著倆人的體溫。他腦袋熱得發暈,微醒,一絲絲特有女兒香氣沁入鼻尖,微覺好聞。他睜開惺忪睡眼,低眉一看,她甜美的睡容映入眼底,在他漸漸睜大的瞳孔裡綻放——眉心舒展,睫毛忽動,嘴角微翹——小臉白白淨淨,掩映在烏黑茂密的長發中,如暗夜中最璀璨的一顆星辰,誘惑他去摘取。
他一時恍惚,驚訝於自己竟會生出這種念想和衝動,這事要被媽媽知道了,她定會敲鑼打鼓告訴身邊的人,她的兒子是一個正常男子,她也不用擔心他與陸林過從甚密了。
啼曉的公雞幾聲長鳴昭示著第二天黎明的到來,他回過神來,伸出手掌覆在她額頭上,又摸摸自己的額頭。當感覺掌心的溫度一樣時,他長舒一口氣,因為她的燒可算是退下去了。
他稍稍用力,撥開她攬著自己腰的手和架在腿上的腳,從被窩裡滑了出來,穿好軍靴,整理了一下襯衫,再一看她,不由俯下身慢慢靠近她的臉,似乎在查看什麽,似乎又想做什麽,停留片刻,最終卻什麽也沒做,只是直起身子轉身離開了屋子。
他將供水的竹管移至廚房後面的一處窪地上方,抱來張伯前天晚上給的換洗衣服,在春天的早晨爽快地來了一個涼水澡。山泉水沁涼入膚,衝走了汗液,緩解了他身體的緊繃。他不住地衝洗著頭髮,臉部,上身,下肢,衝洗掉每一處身體發緊的地方,好像要衝走某種不得的欲望。換上衣服時,他甩了甩頭髮,感覺自己回歸了理性,可以從容應對一切。
當他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時,他卻因她的大笑而略顯局促不安,與原來說好的從容應對相去甚遠。
她坐在床上笑了一會,才說:“這衣服真不適合你,顯得你傻裡傻氣的。”
他低頭從下往上看了看自己,小腿和手臂都露出一小節,上衣下擺剛剛連接得上褲頭,一伸胳膊,準得變成露臍裝。
原來如此,但他毫不在意她笑這個,心下一松,立馬恢復平時的從容,說:“先把早飯吃了,我再幫你換藥。不知道昨晚傷口有沒有被汗水浸濕。”
一說到這,他的腦海裡立即浮現昨晚兩人相擁而眠的畫面,不由不安地瞥了一眼她。見她神色如常,他才端過來一碗面,她卻說,“你先幫我換藥吧,換完藥我再自己吃。”
張伯這個藥不錯,傷口愈合得很好,結痂完全沒有因為昨晚的大出汗而破潰。他小心幫她換好了藥,見她自顧自地在吃麵,並不需要自己幫忙,轉身走了出來。
接下來的時間,他不是在劈柴就是在喂養張伯的幾隻雞,中間還把早上換下來的衣服洗淨擰幹了晾在竹竿上。
中午他送午飯進去,見她仍未醒,身上隻蓋了他的外套。他輕輕喚醒她,她醒來見他一直盯著自己,不解地問:“怎麽了?”他隻說:“吃午飯了。”說完眼睛挪向別處,其實他在猶豫,要不要要回外套,最後一想,讓她留著也好。 下午他無事可做,決心去打條魚回來當晚餐。他用刀削尖了木棍的一頭,提上一個小木桶就出發了。好在小河離他們住的地方並不遠,他隨時可以察看周圍情況。
河裡遊魚如織,他不費什麽功夫便滿載而歸,順帶還抓了幾尾小魚回來,養在一口白瓷碗裡。
宰魚殺雞這種事情他並不經常做,但是身為一個軍人自帶的利落和敏捷,讓他處理起這些事情來遊刃有余,而且當下的條件可比部隊進行荒野求生訓練時的條件要好得多,調味料都多了不少。
很快,雞湯,蒸魚,紅燒魚陸續出鍋,香氣四溢。他拿上一個空碗,舀了滿滿一碗雞湯,正準備端到旁邊的餐桌上,一抬眼,看到谷雨半靠在門框邊,一時頓住,含笑招呼道:“過來,可以開飯了。”
她確實是餓了,躺了一天,乏力至極,出門聞著味就過來了。這一聲喊飯,把她全身僅剩的力氣都調動起來了,她循聲望去,此刻眼中的他散發著尋常年輕戀人的溫和和熱忱,讓她想靠近,但是她知道,她不能。
滾燙的湯汁通過熱量,灼燒他的指尖,他微微吃痛,忙把片晌晾在半空中的雞湯撂放在桌子上,手指本能地握住雙耳耳垂,轉頭看她,她不覺偷笑了一下。
在谷雨的提議下,餐桌被搬到了房子前面的小院裡。這裡原是一塊空地,張伯用木籬笆圍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小院。此時春暖花開,籬笆外花繁葉茂,山花浪漫。太陽還未落山,掛在樹林的一角,宛如一盞溫馨的小桔燈。
春風徐徐,穿過樹林,將誰的秘密暫拋於腦後。他夾了一大塊魚肉送入她的碗中,她含笑說著“謝謝”,嘗了一口,頓覺美味,不禁說:“我觀察你好久了。”他一聽,臉微微發熱,心裡暗喜,期待地看著她。
谷雨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問:“你除了生孩子不會,還有什麽不會?”
他訕訕地笑了笑,從容地說:“還有一樣我不會。”
“什麽?”
“追女孩子我不會。”
“開玩笑,應該只有別人追你,沒有你追別人的時候。”
“所以還不會。”
谷雨見他說到這時盯著自己,心虛地忙往嘴裡扒拉了幾口飯,故作淡定地說:“沒事,以後日子還長,有的是時間嘗試。”
“是嗎?”
谷雨心慌意亂地環視周圍,換了個話題問:“張伯這些天怎麽都見不著他人,我還沒好好謝謝他。”
“他昨天到附近的縣城幫你請醫生,到現在還沒回來,我估計十有八九出事了,要不是.......”
“要不是我,你就去找他了。”谷雨幫他說完了剩下的部分。
“嗯。”
這小子看似精明,居然這麽好糊弄,這樣就被她糊弄過去了。她善解人意地說:“我會多喝雞湯,多吃魚,趕快好起來,到時我們再一起去找張伯,好嗎?”
“好。”
余暉漸斂,吃飽喝足的倆人收拾碗筷,騰桌挪椅,乘著夜色回到了廚房。薩怡臣站在洗碗池前刷著碗,谷雨坐在餐桌邊逗著他養的小魚玩。那些小魚又細又長,魚體近近透明,昏黃的煤油燈一照,條條都變成了黃色。它們在水裡自由自在遊來遊去,好不快活。
在此之前谷雨從來沒有養過任何寵物,小時候是爸爸不允許,怕傷害到她;和季川禾在一起之後他又不喜歡,嫌照看麻煩。她一直想養一條狗,一條牧羊犬,她可以牽著它出去散步,逛街或者僅僅只是讓它安安靜靜地陪著她。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養魚,沒想到養魚也挺好玩的。
“你喜歡魚啊?”她把一小撮發黏的頭髮撥回耳後,問道。
“是啊,我們家就住在一條小河邊上,小時候我總會下河抓魚,大的讓媽媽煮,小的給妹妹放生。”薩怡臣邊刷著碗邊說。
“多危險啊,你爸爸不管的嗎?”谷雨不禁問。
“我爸爸和媽媽早就離婚了,我之前都和媽媽一起生活。”他艱難地回答著,雖然心裡接受了很多年,但要說出口總是不那麽容易。
“對不起,”谷雨說:“我爸爸和媽媽也是,是我媽媽移情別戀,為了她所謂的愛情,離開了我和我爸,也離開了玉磯島。”
“你恨你媽媽嗎?”他猶豫了一下問,說到底他還是無法釋懷他爸爸的選擇。
“談不上恨,她和我爸爸啊,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追求的東西也不一樣。”谷雨淡淡地說:“與其兩個人痛苦綁在一起,不如其中一個人先走一步。再說他們兩個分開了,我不但耳根落得清淨,而且還獲得雙份的寵愛,這就叫因禍得福。”
他沒想到他們經歷一樣的事,她的態度卻與他大相徑庭,這樣一比,反倒顯得他小家子氣了。他放下手中的活,轉身望著她,心中若有所動。
她本是低頭逗著魚玩,忽然想到了什麽,轉身過來問:“那天是我爸的什麽重要日子?”
他連忙回身過來,隨手抓起一個碗就刷起來。谷雨在後面一看不對,說:“那個碗是乾淨的。”
他“哦”了一聲,把碗衝了一下水,放到乾淨的地方。
谷雨見他反應不對,狐疑道:“你們不會是騙我的吧?”
他鎮定自若道:“那天確實是谷司令的重要日子。”
“什麽日子?”谷雨問。
現在正是她恢復健康的關鍵時期,如果讓她知道,她定不能承受得了這個打擊,他選擇暫且不說,“等你回到谷堡就知道了。”
谷雨一聽,突然正色道:“不會是他加入你們的日子吧,難道我爸真的叛變了?不然你肯定早就對我下毒手了。”
薩怡臣猛然轉身過來,神情肅穆道:“谷司令義薄雲天,你卻將你爸爸視作叛國賊,你是有多不了解你的英雄爸爸。”
谷雨登時一怔,居然連一個外人都出言指責她這個女兒的不稱職!她想起過去種種對爸爸的忽視,特別是談戀愛之後,都沒有主動給爸爸打過一次電話,都是爸爸打給她,心虛地垂下頭。
見她難過,他於心不忍,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剛才語氣重了些。”
她仰起臉問:“那你說我爸爸為什麽選擇你們,你們明明是侵略者?”
他被“侵略者”三個字噎住,一時沒有反駁,平複了一下情緒,最後說:“首先聲明一點,我們這次軍事行動的最終目的並不是要佔領玉磯島;其次,你已經先入為主,我此刻的任何解釋對你而言都是狡辯,但是我想如果你用心觀察周圍,你就會逐漸明白和理解你爸爸的決定。”
她故意強調他們是侵略者,若是他承認,她就狠狠譴責;若是他狡辯,她亦想好了如何反駁,勢必說到讓他自我懷疑。
結果他有條不紊地來了這麽一串,讓她精心備下的一大篇說辭一下子噎在了那裡,無半分用武之地。
她安靜地坐在桌邊,發絲僵硬地垂在頭上。頭皮發油發癢,但她忍住沒有用手去抓。她已無心逗魚,目光不自覺地隨著他,就像影子隨著光。他洗完碗,放好,走過她眼前時面露慍色。她見他就要跨過門檻,連忙大聲清了清嗓子,看他的腳步應聲停下,心下暗喜。
“你嗓子不舒服嗎?”他面色稍霽。
“哦,嗓子沒事。”她故作輕松地回答,見他“哦”了一聲,轉身欲走,她裝不住了,用手一揪衣角,忙說:“薩怡臣,等一下。”她在他一臉疑惑的注視下艱難地把這句話補充完整“給我弄點水來洗澡和洗頭,謝謝”。
天上沒有月,只有依稀可見的幾顆星,星光極淡。蟲鳴此起彼伏,蛙聲回蕩山林,夜裡的樟林如白日般熱鬧。
薩怡臣在連廊上掛起兩盞燈,燈下是一大桶溫水,又用長布圍起一角,權當浴室了。他舀了幾瓢放到臉盆裡,把瓢遞給她說:“給你,你用這個洗,我先回避,有事你再叫我。”
“有事,有事。”她看他發足要走,忙喊住他,“我洗頭還差一隻手,你得幫我。 ”
他待她將長發放入臉盆,弄濕了大部分頭髮,才將溫水舀起,均勻地澆在她後腦杓及兩側的頭髮上。他一邊澆水她一邊用手細細按摩頭皮,清洗髮根。這一澆一洗之間,倆人都沒有說話,配合卻相當默契,很快頭髮便洗好了。
他拿過一條乾毛巾覆在她頭上,雙手稍稍用力,輕揉著頭髮。待揉至半乾,他才松開毛巾。
她把頭髮往後一甩,露出一張濕漉漉的臉。她用左手食指指著眯起的眼睛說:“薩怡臣,快幫我擦擦這。”
他微微一怔,像是被一頭活潑亂跳的小鹿撞進了心房,不由揚起嘴角,用毛巾還乾淨的一角幫她擦了擦眼睛。
她睜開眼睛,從兜裡掏出來一個發圈遞給他,說:“幫我把頭髮扎起來,不然待會洗澡又弄濕了。”說完轉身背向他。
他接過發圈,望著眼前如瀑般的秀發一時不知如何開始。他猛想妹妹往日都是如何扎頭髮的,想了一會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谷雨察覺身後的他久久未動,說:“把我所有的頭髮兜在裡面,繞幾圈就成。”
得到指示,他試著用雙手攏起她的頭髮,用發圈套上去,繞上幾圈,再把頭髮沿著發圈環繞,最後的發尾壓在發圈下面,一切水到渠成,頭髮被綰成了一個髻。
谷雨伸手向後摸了摸,覺得沒問題,轉身對他說:“謝謝你啊。”
他臉上風輕雲淡,心裡卻藏著喜悅,快步走到木籬笆外。遠離了燈光,黑暗更加肆無忌憚,雖伸手不見五指,可盈盈的發香猶繞指尖,暗香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