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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元》第三十章 曉出殘星與明月
  昨夜狂風暴雪,整個草原上的草木都白霜覆蓋。

  禿鷲在空中盤旋俯視,不遠處的多倫海子光點波光粼粼,若是從遠處的山丘上望去,在朝陽下的整個草原和海子就像是金色鱗甲,點點金鱗讓霜降迅速融化,黃鼠,青鼠開始在草間翻躍,野狼眼神犀利,在低矮的山丘上尋找各處獵物。

  一切又開始生機勃勃,萬物霜天。

  營帳中的眾人開始忙碌起來,這裡距離上都已經很近了,他們需要在今天上上午走六十裡左右的路程到達上都。

  到了這裡,能看到的驅口奴隸也越來越多。

  有從金帳汗國抓來的斯拉夫人,身材高大魁梧,金發碧眼,皮膚白皙,他們來自古羅斯,故而也有人稱呼他們羅斯人。

  也有緬甸,安南,暹羅的八百媳婦國進貢的黑羅刹女,皆是黑面黑膚。

  相較於他們,漢人奴隸是最卑微的,衣衫襤褸,手腳都被捆縛,他們猶如牲口似的被捆縛在道路兩邊,拖著腳步緩緩向前,禿鷲也喜歡在這些漢人奴隸上空盤旋,因為相較於斯拉夫白人,昆侖奴和羅刹女,這些漢人奴隸體質更弱,病殍籍屍者眾多。

  不過,很多漢奴死後,連屍首天葬都沒資格,屍首有些要被拿去上都周邊的田地中漚田。

  到了這裡,看管奴隸的蒙古武士和色目武士心情也放松起來,不再用鞭子抽打奴隸們,讓他們可以慢慢走。

  陳四九身材高大魁梧,宛如鶴立雞群,在一隊隊奴隸中極為顯眼,他手中拿著一些食物,分發給身體虛弱的漢人奴隸們,還幫助他們看病。

  草原上的空氣十分稀薄,而且上都的海拔比較高,昨夜暴風雪的刺骨寒冷,讓這些本就穿的單薄的漢人奴隸們身體更加虛弱了,幾乎所有漢奴臉上都是青紫色,灰撲撲的,這是死人的臉色,其實只要有一碗熱茶湯,甚至一口熱水,這些漢人奴隸就能活下來。

  可是在這裡,燒柴架火是奢望。

  彭瑩玉和朱重八一左一右,跟著陳四九,為這些漢人奴隸分發食物,他們吃的食物是上等的軍馬吃的豆料,還有一些苜蓿草,無法煮熟,只能乾嚼。

  即便是這樣的食物,也是陳四九費了不少勁從龍嬌那裡帶來的,對此哈麻十分不滿,在大元治下,蒙古人和色目人殺了漢人,只需要賠償一頭驢,甚至不需要賠償,因為蒙古老爺和色目老爺才不會給漢人聲張正義。

  所以對於即將餓死,或者要餓死的那些漢奴,給不給吃的並沒有太大差別。

  何況,蒙古人和色目人故意不讓奴隸們吃飽,因為吃飽了的漢人會反叛。

  軍馬吃的豆料是精糧,而苜蓿吃多了會肚子脹氣,所以不能多吃,陳四九將豆料分給一位消瘦老者,囑咐他不能多吃,又走向下一位,發現赫然是之前出賣自己的那個微胖婦女。

  她滿臉汙垢,衣衫也有些破爛,似乎昨夜遭到看守武士的蹂躪,此刻慌張驚恐。

  陳四九只是默默抓給她一把豆料然後走開。

  賈魯昨夜就知道了陳四九身份,對於他竟然能夠和龍嬌搭上關系十分驚起,故而也跟著一起來施舍,因為賈魯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佛門有施舍布齋的恩義。

  “陳道長,你為何不去大帳上,與龍首領同行?”

  賈魯眼神閃爍,他面貌市儈,透著幾分山西漢人獨有的精明,這一支商隊勢力可是不小,哈麻大人乃是大元皇族的寵臣,而龍嬌又是即將嫁給大皇帝的漠北河中貴胄女,

陳四九這根大腿,賈魯得多抱一抱。  陳四九反問道:“李三箭未起之時,何其精明?”

  “溫香軟玉,只會讓人失去奮進之心,看到如此多的漢人同胞在吃苦受難,即便有錦衣玉食,也食之無味啊。”

  賈魯卻搖頭道:“陳道長,此言差矣。”

  “驅口奴隸,他們是人嘛?”

  陳四九心中慍怒,正想發火,賈魯卻又擺手道:“勿怒,且聽我說來。”

  “這些淪為驅口奴隸的漢人,要麽家破人亡,要麽欠債累累,我大元雖盤剝較重,但底層百姓,即便是小地主,也可過得安生日子,有一首渾曲兒,喚作‘般涉調·耍孩兒’,乃是描繪民間百姓生活,風調雨順民安樂,都不似俺莊稼快活,桑蠶五谷十分收,官司無甚差科……”

  “我大元的課稅不到一成,只有九分,民田眾多,官差稅寡,民間多有說大元是暴元者,此等人多為儒生儒戶,為何?宋以儒亡國,金以儒亡國,大元將儒生編為儒戶,強令他們服徭役,繳納錢糧,還要服兵役,故而這些個讀書人個個抨擊大元。”

  “我非為大元孝子,但如今的大元,以寬仁治天下,就說刑罰,大元只有徒答遷流死五刑,且任意不任法,大皇帝忽必烈都說過,凡有死刑,初時若是他核準,不準發旨意,要第二天再發,何也?他之寬仁著稱天下,宋恭帝謝太后,若是淪落到別的胡主手中,儼有命在?忽必烈大皇帝準許他們過富貴王公生活,不鳩殺,不賜死。”

  “又說文化,我朝決不以言獲罪,縱觀大元至今,只有宋恭帝趙顯做的那首《在燕京作》被懲治,也未打殺他,他這首詩,光是那句‘黃金台下客,已是不歸來’,這一句若是放在宋朝該如何?”

  “論文成,我大元有趙孟頫,吳澄,有元曲無數,民間百姓雖不識字,但你只要去山西河南河北山東走一走,唱大戲搭台子的戲班隨處可見,曲苑雜壇百藝迸發,百姓喜愛聽戲曲看雜技,且來往自由無需路引,交了進城錢隨處可去,此情此景,漢唐從未得見。”

  “你只看到這些漢人驅口奴隸淒慘,未曾見其他百姓生活,不可以偏概全,天下之大,總有人能吃飽,有人餓死,大元如今以寬仁治天下,已是極好的策略,若是管控嚴格起來,天下反而要出大亂子。”

  陳四九哈哈大笑,隨後悲哀地看向賈魯:“賈大人啊,少部分百姓,少部分地主鄉紳的幸福和安居樂業,是建立在大部分百姓如豬狗如牛羊的基礎上的,用咱二師傅的話來說,屁股決定腦袋,賈大人你不事農業,也不需要在底層艱辛勞作,自然不會向著民間百姓說話,這天下的漢人,十人有四人淪為驅口奴隸,還有三人是寺廟和尚,道觀的佃戶,只有三人得以快活自在,凍餓無憂,這就是太平盛世了?”

  “你可知這些年為何白蓮教,明教,彌勒教盛行?不正是因為凡塵太苦,百姓不得解脫,反而遁入空門,求解與諸天神佛。”

  陳四九看了看那些死屍般沒有生機,木訥走著的漢人奴隸們,不遠處已經漸漸能夠看到雪山下的上都開平, 它宛如是群山中的巨龍昂揚大口,吞噬著周圍螞蟻般蠕動的黑點,就連禿鷲蒼鷹都不敢接近,只能在它周圍盤旋。

  城下是累累屍骨堆砌,一將功成萬骨枯,一朝盛世萬民淚。

  “若是這些漢人百姓吃苦,能換來子孫後輩的幸福生活,倒也罷了,可是他們吃盡了苦,他們的子孫後輩,還得代代受苦,變成驅口百姓,任人奴役,這才是最可怕的事,賈魯大人,我非為反賊,隻覺得大元這天下,再如此這般要完,漢唐開始就在廢除奴隸製,使的隸戶等賤籍能有人權,大元卻反著來,固然有一批人收益,但絕大部分百姓是變成了被壓迫者,魏征就說過,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賈魯卻抿著嘴,咬牙眼神閃爍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只要這天下還是有皇帝坐,總歸是有百姓要受苦的,但大元一旦起了戰亂,死的可就不是如今做奴隸驅口死的這點人了。”

  陳四九想起大師傅的教誨,說道:“我知道一法,至少能讓大部分百姓不那麽苦,咱大師傅說過,這世上生來不公,但皇帝若是好人,至少可以選擇讓老百姓活的公平點。”

  “什麽辦法?”

  “做個好皇帝,或者換個好皇帝。”

  賈魯沒聽出陳四九言語,卻笑道:“是啊,我聽聞,新帝妥歡帖木兒,飽學儒家,若是他登基,定然是好皇帝。”

  朱重八卻在一邊嘀咕道:“你這廝著實可笑,先前還說,宋以儒亡國,金以儒亡國,到了大元就成以儒治國了?說不定大元就得亡在這妥歡帖木兒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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