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對著陳四九恭敬地拱手道:“感謝道爺點撥。”
他望著山頂那喇嘛召螻蟻般的漢人驅口奴隸們,低聲歎道:“我此行本是受國子監助教危素薦舉去上都修撰大元實錄,此刻想來,與這些驅口奴仆何益?”
“我這就調轉馬頭回大都,先去謝過危素便回江南,自此隱居仙華山潛心修道,不再出山。”
陳四九見他上道,心說這些讀書人果真是一點就透,難怪讀書人能禍國殃民,如那害了嶽武穆的秦檜,讀書人讀聖賢書生浩然氣,身接天地間,本該為國為民做正事,偏生讀的同一篇聖賢書,有的是忠誠良將,有的卻是邪佞奸賊。
他咧嘴笑道:“你也不消如此悲觀,看如今大元這局勢,只差臨門一腳,就是那個什麽,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你在仙華山結廬而居,著書立作,先修身養望,將來無論天下時局如何變化,遲早有你宋濂棲身之地。”
宋濂聞言眼睛一亮。
陳四九見這宋濂滿眼功名利祿,笑罵道:“咱覺得,你的道號應該改一改,玄真子不適合你。”
宋濂疑惑道:“道爺,何出此言?”
陳四九眯眼意味深長道:“你雖滿腹經綸,眼中始終盯著功名利祿,不若改個道號,你回江南仙華山潛心修道,日後就不要自稱玄真子了,以龍門子為道號吧,知曉你雄心壯志的豪傑梟雄,自然會來仙華山三顧茅廬,請你躍龍門。”
宋濂羞愧不已,面色酣紅,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說話。
“多謝道長點撥。”
陳四九稀奇道:“點撥?我未曾點撥你,你也不必如此羞愧,自從唐末河北沉淪,歷經五代十國燕雲失陷,近六百多年間,遼國,金國,西夏,大理,吐蕃,大宋,諸國輪番征戰不休,忽必烈雖再造神器,重塑華夏版圖,可是他不會治國,大元如今頃刻間便有神器旁落的風險。”
“我看你這儒生,是個心懷天下的,你雖眼中著相,偏執功名,卻也無可厚非,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汝輩讀書人在大元被壓抑一甲子不得重用,有點念想本就是常事,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遲早有一天終有讀書人出山扶持神器,沒有你龍門子,也有鯉魚子,蛤蟆子,終歸是會有人站出來的。”
說來也是無語,雖然蒙古本部國族,不過數十萬人,可是他們卻能統馭大元萬裡疆域。
這一切都和華夏南北方割裂太嚴重有關。
唐末之後到如今五百多年,疆域曾經四分五裂,南北方的風俗習慣差異很大,而且當年南宋與金國滅遼國,又和蒙古打金國,惹怒了北方許多遼國漢人和金國漢人,所以後來忽必烈手下的劉秉忠耶律楚材之流,對南方漢人十分鄙視歧視。
北方漢人為何歧視南方漢人?
滅遼滅金,南宋出了大力氣,劉秉忠等北人深恨之,耶律楚材雖一代名相,卻也痛恨南宋之人背棄遼國檀淵之盟,因為當年遼國和宋國約定為兄弟之國,可南宋卻背信棄義。
所以耶律楚材雖知道歧視南方漢人會留下極大禍根,卻也沒有阻止。
到現在,大元的南北漢人雙方之間仍舊矛盾重重,北方遼金遺民漢人認為,南宋背信棄義,稱呼南人為南蠻子,甚至給南方漢人在大元朝廷為官者起了個蔑稱,叫“臘雞”。
而元朝蒙古本部國族,還有色目人,番僧喇嘛,就是利用南北漢人的矛盾掌權,分而治之,分而化之,忽必烈死後到如今才幾十年,
一代人左右,很多遺民仍在,他用的那一套已經無法壓製大元各地的分歧,地方上和朝廷的矛盾越來越重,稍微讀過書的有識之士都能看出,大元江山神器,分崩離析,只在頃刻之間。 但大元還能靠著武勇鎮壓,故而各方勢力,如韓山童白蓮教,明教之流,皆在暗中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宋濂聽的面色潮紅,喘著粗氣,眼神精亮,對陳四九拱手道:“多謝道爺點播,吾以後便叫宋龍門,以龍門子為道號!”
陳四九道:“你日後若能為國為民,需謹記天下為己任,用咱大師傅的話來說,汝輩讀書人,當以華夏之崛起為願!”
宋濂重重點頭。
可是,旋即他就有些失落:“只可惜這大皇帝只要還是蒙古人,我大元的南方漢人,就永無出頭之日啊,我這番來上都,是聽聞即將登基的皇帝妥歡帖木兒,深受漢化,曾在廣西靜江寺受漢僧佛法點播,且儒學精通,尤擅書法,本想來上都碰碰運氣。”
陳四九也忍不住歎息。
我見眾生皆為苦,奈何苦處無藥醫。
大元那麽多讀書人,沉淪妓院青樓,以桃詞青曲兒為樂,何嘗不是在買醉避秦?
何處桃源可避秦啊……
他唏噓道:“沒用的,你畢竟只是個書生,咱大師傅還說過,在大元,你就算讀書讀成個陸地神仙,也救不了大元的子民,你若真有兼濟天下之心,便在仙華山好生修道,靜待天下局勢,我道家盛世隱居亂世出山,若聖人複起該你出山時,你早些出山便可。”
“再有個十年左右,這天下也該見分曉了。”
陳四九後面這句話,讓宋濂大驚。
他疑惑道:“道長,您何出此言?”
陳四九瞥了他一眼,咧嘴笑道:“掐指一算。”
宋濂聞言眼神閃爍,低頭沉思片刻,這道長年歲其實和自己差不多,但是言語老練,且勇力過人,定然不是普通道人,這世間許多百姓吃不飽穿不暖,一年到頭都在黃土中為生計奔波,能夠使銀錢練武,花時間讀書識字的,多是豪強世家子。
就拿他宋濂來說。
他雖出生貧寒,乃是儒戶寒門出生,但祖上也曾輝煌過。
寒門並不寒,只是沒落了。
他與陳四九鞠了一躬,轉身牽著瘦馬,掉頭往上都而去。
自上都走京杭大運河,走通濟渠,可回江南,自此世間少了個玄真子宋濂,多了個龍門子宋濂,在仙華山著書立說,求仙問道,廣交儒林摯友,諸多名士。
陳四九和彭瑩玉皆站著,望著宋濂走遠。
彭瑩玉揉了揉胸口垢痂,掏出一坨黑泥丸子來,在鼻翼嗅了嗅,揉了揉鼻子後丟掉那黑泥丸子,疑惑問道:“大個子,你給這儒生說了些什麽,他為何不去上都了?”
陳四九望著他背影,道:“他頓悟了道。”
“何為道?”
彭瑩玉問道。
“他想功名利祿,便去深山隱居結廬,多養名望,將來自有功名利祿。”
彭瑩玉又伸手撓了撓褲襠,皺眉狐疑道:“為何隱居深山會有功名利祿?這上都有大元的皇帝,在上都和大都,不更容易得到功名利祿?”
陳四九咧嘴道:“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若他在上都,不過是國子監一走狗,若他在仙華山隱居,名氣越大,大元的皇帝就越害怕,越要將他請出山做官,就好似我三位師傅,他們遠在遼陽三仙洞,大元的皇帝都知道名聲,專程請他們出山來集賢院……瞧著吧,日後這樣的儒生會越來越多。”
彭瑩玉又是不解:“為啥呢?俺們那嘎達, 儒戶見了娼妓,都得低著頭,很多官妓還養著許多白臉綠帽的書生,為她們寫曲兒編雜本,儒生多了是好事嘛?”
陳四九很是耐心,淡笑道:“你可知宋朝時候,讀書人才可做官,統帥十萬軍的武將,見到進士都得下跪,你可曾見過大元的武將給儒戶下跪?”
彭瑩玉撓了撓頭,眼睛一亮,哦了一聲道:“俺明白啦,大元不把儒生當人,儒生就會起來反叛,這叫宋濂的求功名,他便去深山先養名,功名自來。”
他說著面色凝住,露出厭恨表情,咬牙切齒道:“俺不求功名,俺以後隻想殺光天下的番僧喇嘛,還有西方十字寺那些長老,他們不把漢人當人,也不把漢僧當僧。”
說著小心翼翼看向陳四九。
“大,大個子,你能否教俺武藝?”
“俺聽你說,你這陌刀專斬天下不平事,專殺天下不公人,俺也想像你這般。”
陳四九哈哈笑了笑,挼了挼彭瑩玉腦袋瓜。
“小沙彌,咱不叫大個子,咱叫陳四九。”
“你要想學武藝,不得跪地磕三個響頭?”
彭瑩玉毫不猶豫,直接跪地就是砰砰砰三個響頭:“師傅陳四九在上,俺彭瑩玉拜你為師,求傳授武藝!”
他想了想,又道:“俺此生專斬不公事,專殺不公人,有違此誓,永墮墜獄!”
陳四九咧嘴哂笑,十分開心,露出潔白牙齒,望著天空低聲呢喃道:“大師傅二師傅三師傅,你們瞧見了嗎,咱也有徒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