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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解劍》第二章 少年的感悟
  晚霞映照下的官道上,小乞兒如遊魚般穿梭在難民潮中,直到身形開始變得影影綽綽時,呆立原地的少年才開始邁步追趕。

  這邊的動靜,早已經引起周圍眾多難民的注意,但是卻沒有人出聲呵斥,也沒有人幫忙追擊,空洞洞的眼神望向這邊,有的只是下意識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迷茫,毫無色彩。

  被不小心波及到的人,就像受驚的魚群,沒有大喊大叫,沒有四散奔逃,有的只是佝僂著身子,在踉踉蹌蹌中驚恐躲避。也許他們早就沒有力氣喊叫,也早就沒有力氣奔逃了。

  人潮猶如被一艘巨船劈開後,官道上就這樣出現了兩道筆直浪花。那些躲避不及的人,在驚慌失措中踉蹌跌倒,之後在拚盡全力中想要站起身,猶如浪花上將要窒息的魚般滑稽可笑。

  背著巨大包袱的小乞兒,在前方奔逃時頻頻回首。在後奮力追擊的少年,沒有勇氣回頭去看,更是一點都笑不出來。

  他甚至怕那些跌倒的枯瘦難民,那些瘦骨嶙峋的身影,在倒下後就再沒有力氣站起來。

  少年遊歷九州,為了淬體,為了能夠活著,吃過太多太多的苦。可是唯獨有一樣苦沒有吃過,那就是饑餓,餓死人的那種餓。無論是前世,還是在今生。

  可是在此刻,無數道饑餓的眼神,無數道綠油油的眼神,無數道看什麽都像食物的眼神,隨著他的狂追,猶如走馬觀花般擦肩而過,一閃而逝,讓他在這一瞬間,似乎有了感同身受。

  六丈距離被拉近到一丈,自此再無改變。

  急奔的少年就這樣遠遠墜著,眼眸略顯空洞無神,輕飄飄的落在前方身影上。

  奔跑中散開的一縷發絲,似乎能夠遮蓋臉頰上的所有表情,只能隱約看到些許慍怒,或者是些許煩躁,亦或者只有平靜。

  扛在小乞兒肩頭的包袱,裡面其實有很多物什,胭脂水粉,筆墨紙硯,包括鍋碗瓢盆在內,應有盡有。

  每次途經一地時,少年都會尋找當地特產,或者一些稀罕物進行購買,隨後不惜體力,背上幾十裡,幾百裡,甚至上千裡,隻為到下一個地方高價出售賺取差價。

  就比如包中那套筆墨紙硯。筆只能算稀少,是罕見的白狼狼毫製成。墨就比較珍貴,是趙國產墨聖地永徽鎮所出,僅一塊永徽墨的製成,粗略計算就要耗費六年光景。紙是印卓宣紙,產出也是少得可憐,傳聞還是趙國上任老皇帝,在吟詩作詞時的禦用宣紙。而硯台也不差,只是存在時間就超過三百年,可以稱之為老物件。

  少年在進入趙國時購買了白狼毫筆,又在其他三個地方分別購買了墨紙和硯台,最終也算無意間湊齊了這一套。

  因為執意成套售賣的緣故,筆墨紙硯一直都沒能賣出去,最終只能留在包袱裡,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趙國到了現在的楚國。

  加上添置的新物什,和這些沒有賣掉的老物什,互相摻雜之後,包袱就不止看起來大,重量也是非常驚人。

  所以少年只是遠遠墜著,保持距離沒有直接追上的原因,不止是擔心自己追的太急,可能會導致乞兒慌不擇路中撞倒難民,另一方面就是他很清楚,對方背著這個包袱根本跑不了太遠。

  前奔的那道纖細身影,又怎麽可能知道少年的想法,看到的只有從容。這份從容給他的壓迫感,甚至不比直接追上來小得了多少。

  隨著兩人在人群中穿梭,小乞兒越加頻繁的回頭,

使得肩頭本就沉重無比的包袱,在這一刻似乎更加沉重起來,使他身形都開始出現脫力般的搖晃。  浪花的延展,終究比不上巨船的開辟速度。

  就在滿頭大汗的小乞兒又一次回頭張望時,一道來不及躲避的瘦小身影,無聲無息出現在他的身前,在倉促間,結束了兩道身影一前一後的追逃。

  一道脫口而出的驚呼聲中,小女孩兒被撞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而那道背著包袱的纖細身影,卻有違常理的飛起半丈多高,劃過一道弧線後重重摔落在地。

  哎呦哎呦的痛呼聲,從龐大且沉重的包袱下清晰傳出,名叫墨非的少年早已止步。再沒有看向被偷竊的包袱一眼,率先朝摔倒的小女孩兒走去。

  在對方噙滿眼淚,想哭又不敢哭的驚恐目光中,少年把人輕輕抱起,在檢查過並無大礙後,這才輕輕撣去她身上的浮土站起身。

  做完一切,抬步走到跌倒的乞兒面前,拿開壓在他後背的沉重包袱,又在越來越大的痛呼聲中,同樣把人攙扶了起來。

  目光自上到下掃過,沒看到明顯摔傷,少年這才伸手進入包袱內,掏出一個碗口大的燒餅後一分為二,朝面前哀嚎喊痛的乞兒遞出半張。

  看著遞來的半張燒餅,小乞兒裝腔作勢的哀嚎聲頓時小了下去,他似乎怎麽都沒想到,搶了對方包袱後,不僅沒有挨打受訓,反而出人意料的還有半張遞來燒餅。

  正當他面露不解之意,考慮燒餅是不是下了毒,猶豫要不要伸手去接時,那半張燒餅又被收了回去。

  少年把兩塊燒餅疊放一起,轉身走到小女孩面前再次蹲下,一起放進對方黑乎乎的手中,拍了拍對方的手後輕聲說道:“這是給你吃的,放心,不會有人搶的。”

  說完站起身,環視一周,看向無數雙綠油油,猶如惡鬼擇人而噬的眼睛道:

  “誰敢搶她燒餅,我就踩死誰!”

  寒著臉的少年說完,猛一跺腳,抄起地上包袱跨步而去。

  小女孩兒仍舊噙著淚水,愣愣的看著手中兩塊燒餅,眼中充斥的全是不敢置信。

  隨著一陣微風輕起,這才如霧般無聲化去,隨後是掩蓋不住的驚喜神色,和隨風傳出的幼童嗓音:

  “娘親!我們有吃的了!娘親!我們不用再餓死了…”

  周圍眼冒綠光的難民,就像扎根於磐石的枯柳,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兩塊燒餅在空中揮舞,隨後如同乳燕歸巢,在歡喜中投入遠處雙膝跪地的婦人懷中。

  鴉雀無聲的四周,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喘氣,更別說做出哄搶的動作。

  全場所有人在內,也許只有那個小女孩沒有看見,就在她剛剛站立的官道旁,真有一個清晰的腳印,就這樣被踩進堅硬的磐石中,深度足有寸許。

  名叫墨非的少年沒有走遠,似乎知道那個名叫冰凌的乞兒還會跟來,在遠離難民不遠處的僻靜處停下了步子。

  小乞兒畏畏縮縮的走到一丈外。

  直到確認少年臉上真的沒有絲毫怒意,這才在猶猶豫豫中走上前。正要開口說話,卻有燒餅遞了過來,不是半張,而是一整張。

  “吃吧。”少年道。

  乞兒面露不解,隨後釋然,他明白了這個動作的含義。眼前少年以為自己搶他包袱,是為了裡面取之不盡的燒餅。

  “你難道不生我氣?畢竟我剛才…”再沒有猶豫的小乞兒,接過燒餅後有些扭捏道。

  名叫墨非的少年搖了搖頭:“若是為了活著,不過分。”

  乞兒語塞。

  對於偷搶包袱,他其實不是為了食物,或許僅僅只是為了好奇。

  他很好奇那巨大的包袱裡裝的什麽,別人都是松松垮垮,乾乾癟癟,而那個包袱卻這麽飽滿,有時還能發出叮當叮當的清脆響聲,似乎裝了很多好東西。

  包括清晨時在樹後偷窺,他其實在打這個包袱的主意,而且已經惦記了一天一夜,但是最後卻被少年誤以為是肚子餓,在眼饞對方悄悄拿出的燒餅。

  可是他的真實目的,確實不是為了吃食,也不是真的為了偷竊包袱。僅僅只是好奇包袱裡的東西,哪怕只看上一眼都行。

  此時再見眼前少年如此態度,又說出如此一句話,雖然只有寥寥數字,卻沒半字廢言,直扣本心。甚至讓聽懂這句話的乞兒,在刹那間生出一種錯覺,似乎被某種東西觸動了一下。

  片刻的沉默後,低頭皺眉的小乞兒,才在隱約間抓住了那個東西,好像僅僅只是兩個字,名叫善良。

  再抬起頭,看向眼前目光有些深邃的少年,他的神色不覺間有些恍惚,有一種愧疚從心中緩緩升起,好像辜負了他人的善良般。

  輕輕晃過腦袋,驅散心中這種陌生的情緒。

  嘴唇微動的小乞兒正要開口解釋,目光依舊深邃,且一直放在遠處的少年,已經在語氣平緩中說出了但是。

  “但是,你不該為了擺脫我,故意往人群裡鑽。那個倒下的老婆婆,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

  乞兒下意識回頭,順著少年的視線,就看到一個身穿破舊灰衫,滿身塵土,已經瘦成皮包骨頭的老婦,正靜靜的趴伏在路旁雜草堆上,人已經一動不動。

  小乞兒對這個老婦人有印象,當時他匆匆跑過對方身旁,余光的不經意一瞥,看到對方少了大半截的破爛衣袖內,瘦得僅僅包著一層皮的胳膊時,心中還感歎一句真瘦來著。

  所以回過頭時,小乞兒竟第一次顯得有些急切,他開口否認道:“她不是我撞倒的!我清楚記得,她為了躲避我,絆到腳下雜草摔倒的!而且…而且就算今晚沒有摔倒,她明早也會摔倒的,她已經快餓死了!…”

  本已經說完的話,似乎覺得其中意思有些不妥,後半句算是他的補充。但是聽在對面人的耳中,卻沒有等來任何回話。

  又在片刻沉默後,少年的視線終於掠過無數難民,定格在人群中間,那個正在大口啃著燒餅的小女孩兒身上。

  良久,收回視線,這才落向小乞兒的清澈眼眸。

  看著他略顯急切的表情,和努力組織話語,還要再證清白的神色,少年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問出了一個貌似毫不相乾的問題。

  “冰凌,我想問你個問題。你說人之初,到底是性本惡,還是性本善?”

  被喊為冰凌的乞兒聞言一愣,腦筋回轉之間,想起剛才觸動自己的東西,脫口而出,語氣卻不是很確定道:“善?…”

  見少年又沒有接話的意思,小乞兒隻以為自己說錯,就是連忙糾正,仍是不確定道:“難道是惡?…”

  少年遺憾的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哇…”

  “我曾經, 真的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後來就覺得,不該狹隘的隻從人這個范疇考慮,而是透過表象看本質,要用天地萬物去感覺。”

  “比如,若是從人間規矩上理解,人性本惡就說的通,否則又何必去勸人從善。從天地規則上理解,人性本善說的通,畢竟包括萬千生靈在內,歸根結底都是為了活下去,無論使用什麽手段,其實都不算是惡。”

  “只因為,天地法則給予生靈的使命,僅僅只有兩個。第一個是保證自己生命的延續,第二條個保證自己生命延續後,保證自己物種的延續。若是為自己掙命的機會都甘願放棄,好像才是這方天地間最大的惡。”

  小乞兒的臉上仍舊疑惑,不知道少年為何會說到這裡,且是這麽深奧難懂的道理。但是在迷迷糊糊中,好像聽懂了什麽東西,依舊只有兩個字,活著。

  於是在迷迷糊糊中搖了搖頭,說出口的話卻與動作完全相反。

  “我懂了…”

  少年咧了咧嘴:“你懂個屁啊,連我都還沒搞懂呢。算了算了,這就是我看到這些難民此時的處境,心有所感隨口一問罷了。”

  說完指了指自己,和略顯尷尬的小乞兒,然後是遠處的無數難民,少年第一次露出正常的笑容,說道:

  “總而言之,你,我,他們,我們所有人,若僅僅只是為了活著,那麽拋開所有道理不談,無論做出什麽樣的事,其實都不算惡。”

  說完想了想,又補充道:“就比如,你剛才搶我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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