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婦女節這天,鏡門外的女人們依舊像往常一樣時而咧著大嘴滔滔不絕,時而拍打著大腿咒罵家裡窩囊的男人,時而咬著耳朵張家長李家短。她們絲毫沒有因為是女人的節日而在言語上有半點收斂——也許,她們並不知道今天過節呢!這些消息最靈通的人士裡,沒有任何一個會想到——林家二少爺林樹民居然已經懷揣著錢款悄悄的行動了,他隨著樹民媽一起出門,踏上了去往口北大草原的汽車。
汽車還沒啟動,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樹民的眼角余光裡劃過。這個人騙腿下了自行車的姿勢是這麽熟悉,他仿佛也站在那裡歪著頭往車上看著。
林樹民馬上就認出此人是信用社門前那個方臉鎮幹部——天啊!他來做什麽?莫非是來追回貸款的?這麽想,他趕緊轉過頭,佯裝望著另一個方向。
這時,隨著兩聲喇叭響,車啟動了。林樹民心裡想著謝天謝地、感謝偉大的司機師傅的時候,車已經離開了鏡門下。他從後車窗依舊能看到那個方臉男人好像還在望著他,並不停的和一旁的母親說著什麽。隨著車越走越遠,那個身影也越來越小,連同母親和小鏡門一起消失了!
望著逐漸遠去的村子,林樹民下意識的摸了摸母親縫在褲衩裡的錢款,心裡想:愛怎地怎地吧,反正錢已經縫在了自己褲襠裡。這個自願放棄高考,從學校回到堡裡時就信誓旦旦的要讓父母大米白面敞開了吃的青年人,經過近半年的觀察,覺得當時還是盲目輕敵、自大了——農村絕不是一個光靠勤奮、靠不怕吃苦就能翻天覆地的地方,這地方除去已故的白大懶漢不提,起早天黑勞動的簡直多如牛毛——你說你勤快,趕著早起來刨糞。可鎬把子剛上手,人家胡尚志已經趕著空車從地裡送糞回來了;你覺得你在山裡臥柴火,天黑回來已經夠晚了,敢情等你吃了飯出到鏡門外剛屁股粘著大青石,人家林喜盛才背著一背子柴火嘎油嘎油的路過......。體會了這些後,這位曾經誇下海口的青年人有些犯傻了——顯然,光靠不怕吃苦要想過上好日子是不太現實的。哎!當初要是把這些力氣的十分之一放在念書上,何必這樣“勞其脛骨”又得這麽“苦其心志”的為致富想轍!怎奈,歲月已不容回首。
車在一個土坑上顛了一下,發出狠狠的咣當一聲響,隨著車裡被震得頂棚冒煙兒,滿車立刻傳遍了捂著嘴咳嗽的聲音。樹民又潛意識裡的摸了把褲襠,經驗告訴他——這次揣著貸款出來,決不能像輟學時看待種地一樣大意。這個事情就像是中秋節父親要求大哥複讀那樣,必須成功不能失敗。
礫城距口北兩百公裡路程上簡直就沒走幾步好路,幾乎都是在顛顛咣咣聲中過來的。經過大約四個小時這樣的車程後,滿車乘客耳膜都麻木了,大多數進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有的一直打著震天的鼾聲。
初次出遠門的林樹民保持著對錢款的警惕,另外就是對即將出現的大草原的一股期待的好奇心——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講過草甸子上的風土人情,他的心裡一直按著父親的講述猜測著即將出現的風景,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望著窗外。
期待中大約又熬了半小時後。慢慢的,大山漸漸放低了身姿,藍天的面積大起來。
從車窗望出去,大山和天空狼牙般的交界線逐漸被拉長,直到變成丘陵頂上一條緩緩的波浪線條的時候。林樹民潛意識裡告訴自己應該是聞名的口北大草原到了。
口北草原,
位於NMG高原與大興安嶺南麓的接壤地帶,北接NMG,南接巍峨的燕山西段,這裡的春天來得更晚,這個季節還是滿目荒涼的景象。 口北是察壩地區著名的油菜籽產區——最美的時候,大片金黃的油菜籽隨著梯田的條條交錯晾曬在碧藍的天空下。牛羊就在附近滿是鮮花的草場漫步,雄鷹在天空翱翔。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裡也種植了薰衣草,它的幽蘭像是塞北姑娘耳邊插著的一簇馬蘭花,讓滿目的風景增添了一股浪漫的氣息。現在雖是春季,念過書的林樹民依然能夠想象到那一番美。
樹民打開窗戶,呼吸著沁人心脾的空氣,不自覺探出上身張開雙臂,閉上眼睛任憑冷風吹亂自己的頭髮。這個年輕人的腦海裡想象著那個全村人都夢想的機器,胸中充滿了無限激情——他將從美麗的大草原帶回希望,帶回全村人羨慕和盼望已久的榨油機;他的事業就要跟著這次美好的旅程開始了......
直到汽車裡開始播放歌曲《美麗的草原我的家》的時候,林樹民的心才從憧憬裡出來,把身子縮回到車裡時,古銅色臉膛兒的女售票員正在向他微笑著,也許是在笑這個從未出過門的小夥子吧!
伴隨著悠揚的歌聲,遠遠的前方顯出了一個城鎮——口北縣城。
售票員憨厚的笑容還沒在腦海裡散去,汽車就嘎吱吱停了下來。
姑娘微笑著下了車,接著上來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依舊是紫臉膛兒,其中一個肩膀上和紋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龍。兩個小夥子上車便大聲吆喝著乘客下車。
車上頓時熱鬧起來,踮著腳尖拿行李的,彎腰在座子底下掏行李的,伴隨著後背背著幾嘟嚕山貨的人往車前湧。當地人也有大聲謾罵不進站在城邊上下車的,可經過那兩個黑大漢橫眉冷對的幾聲恐嚇之後, 當地人也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了身體和行李相互摩擦的聲響。更讓人不能接受的事情發生了,原來的車票不算數不說,要再每人交五塊錢才能下車。當地人又開始扯著嗓子罵街,車廂裡更亂了。
樹民摸著兜裡單拿出來路上花的錢依舊坐在車座上沒動,按捺著怒火看著一車人還是在恐嚇聲中乖乖的交錢陸續往車下走。輪到他的時候,黑大漢站在面前伸出大手。
林樹民抬頭一雙大眼睛瞪著他。
過了會兒,大漢才把手縮回去操著濃重的口北口音說:“頭一遭來吧?你哪兒的?”
“礫城的。”
“幹啥的?”
“念書的!”
“念書?走吧!”
一來二去的對話後,林樹民詫異的注視著面前的漢子沒動。
“走吧!老子不欺負念書人!以後到了社會上別膽小,你越膽小人家越是欺負你,記著啊!趕緊走吧,還等著我把你抱下去啊?”
“謝了啊!”
樹民口中回了一句後起身下了車,又回頭看了看車上的黑大漢。哎!要是在礫城、在龍珠峪,老子非跟你乾一場不可,實在是肩負著特殊使命又在你們一畝三分地上。這麽想著,又有一種悲涼滋生出來並慢慢湧上心頭——看來連土匪都敬重念書人啊!只可惜自己已經離學校太遠了。他突然又想起那個憨厚可愛的女售票員——看來社會真的是複雜,正如父親囑咐的一樣,威脅往往深藏在美好之中。一定要多加小心,他心裡暗暗的提示著自己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