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門後邊的樹生,依舊傻愣愣的站在那裡。月光灑在他半個肩上,照著他瘦弱的身子。的確,為了念書,他在學校可是省吃儉用著的。一個十八九的小夥子,一米八的個子只有一百一十幾斤。他顯得略微有些駝背,是那種青春期營養不良或者個子長得過快的樣子。他的頭髮好長時間沒有理過了,上次理發還是小琴嫂子用大黑剪子給他剪的。小琴理發的土手藝也的確很一般,後腦杓短得露著頭皮,額頭上的劉海卻層次不齊的斜遮著一隻眼睛。
樹生傻傻的站著,抬手理了把遮著眼睛的頭髮,猜想著父母或許已經正合起夥來研究著給他娶媳婦的事情。他想起母親每次在門口遇見朵兒都是“閨女、閨女”叫著那樣親熱,心裡就發冷。唉!沒想到光棍林立的龍珠峪裡,卻有被兩個姑娘嚇成這般狼狽的事情。突然,他腦海裡又閃過朵兒曾多次提及有人給她說媒的事——現在想想,才明白她的用意。那,自己這隻土雞,是否現在就應該勇敢的走出去爭取她?這樣,父母就省了大心了!立刻,他又糾正了這個再愚蠢不過的想法——要那樣,念書的夢想就真算走到頭了,土雞永遠也只能是土雞了,想再逃出這深山大溝,可就真的只能是在夢裡去實現了。
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
長得好看又善良
一雙美麗的大眼睛
辮子粗又長
在回城之前的那個晚上
你和我來到小河旁...
樹生心裡七上八下胡思亂想的時候,玉芬的歌聲又灌進了他的耳朵,漸遠而近停在了門外。
“林樹生!白葡萄在門口等著你呢!”玉芬邊咯咯的笑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在門外大喊。
“你瘋啦!真是個瘋娘們兒,再喊我可走了啊,也不怕人笑話,一會兒連我舅、我哥都聽著了,真是的!”
朵兒隱隱約約細柔的埋怨聲後,門外暫時安靜了下來。這種安靜是樹生經歷過的有生以來最寂靜最恐懼的安靜,是隻伴著他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跳聲的安靜,是他最不希望時間繼續的安靜。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先是兩個姑娘的嘀咕聲和笑聲,緊接著就是玉芬爽朗的大笑聲伴隨著喊聲:“你不出來,今兒晚上、你媳婦兒可就歸我啦!姑奶奶先替你使喚一夜上,明兒她變成了、你可別後悔啊,哈哈、哈哈哈哈!”
樹生閉上眼,血直湧到腦門上湧。他望了眼正房的窗戶,轉身抬手脆脆的在自己的臉上打了一耳光。是啊,哪有幾十杆老槍家家戶戶盼著說媳婦卻讓姑娘嚇成這樣的道理——樹生啊樹生,你簡直丟盡了林家的臉;你簡直讓門外的朵兒傷透了心!朵兒啊,從小一起玩兒到大,我林樹生可是就想念個書而已,哎!對不起呀,我要是這時候出來,恐怕就再也別想踏進課堂的大門了……。
樹生的一個耳光,耳朵裡嗡嗡作響,響聲和樹上蟲子的鳴叫聲連在了一起,讓他整個人顯得有些癱軟——這種癱軟,似乎是一個人丟失了什麽最重要的東西,或者說受到了重大損失時的那種癱軟。與此同時,他發燙的臉反倒讓他矛盾的心逐漸冷靜了下來。
——看來這一巴掌是有效的。
他耳朵裡又聽到那些小蟲子大合唱的時候,門口沒了動靜。
他的呼吸慢了下來。隱約的,兩個姑娘的說笑聲逐漸遠去了。
鏡門下又恢復了平靜,恢復了真正意義上的安靜。
玉樓兩口子確實已經停止了爭吵,
兩個人都支棱著耳朵聽著屋外的動靜,一直聽到沒了玉芬的喊聲了,玉樓才斜了眼依舊面無表情的老婆出門,月亮地裡望了眼門口的樹生鑽進了豬窩裡。他手裡摸著光光的小豬崽兒,觀察著門口兒子的舉動——這個一心要供出個大學生的漢子,從兒子考上高中開始就白天在田地裡勞作,夜裡陪著呼呼大睡的母豬一家子。他是多麽想讓兒子念書能有個好結果,能讓“耕讀傳家”的祖訓繼續在林家傳承下去;讓在自己手裡衰敗的小鏡門重新輝煌起來——可今天,在老婆雷霆電閃的鬧騰下,他的心也有些動搖了。 他並沒有驚動兒子,樹生似乎也並沒有發現他。他獨自坐在母豬旁端詳著兒子的一舉一動,直到看著樹生抬腿進了西屋,窗戶上亮起昏黃的燈光時,才在心裡反覆算計著下一步的計劃。
夜靜靜的,玉樓的世界裡只剩下了心裡的掙扎和身邊母豬均勻的鼾聲。
隱約中,屋門慢慢的打開了。樹生媽躡手躡腳出來,蹲在了丈夫面前。
玉樓裹了裹破被子,看著面前的老婆小聲說:“大半夜的你出來幹啥?”
樹生媽在他腦門上重重的點了一指頭說:“你天天在外邊看豬為了啥?”
“哎!你個傻娘們, 還不是為了我兒子考大學。”
“是為了家裡好過才對。原先是為了兒子念書沒假,可這會兒,就聽我的說媳婦兒吧!我可跟你說啊,明兒再像今兒在飯桌上這樣反對我,可饒不了你。孩子大了,再考下去說不著媳婦說啥可都晚了,有你後悔的。剛剛兒,玉芬在門口說話都聽著真真兒的,龍珠峪還有姑娘送上門楞往外擋的?不成笑話了?也不是你們林家上輩子燒了啥高香了,還是那幾道符真的顯靈啦!你就念佛吧,明兒我就去找小琴,你可不許攔著,聽著了沒?”
“那我要是跟五爺把那幾道符要過來,你就能讓樹生念書去?”
樹生媽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晚了!媳婦兒在門口等的,你就等的抱孫兒吧!”
玉樓沒再說話,他知道自己的思謀一向逃不過老婆的眼睛。哎,也不光是自己,也許全天下男人的肚腸裡都有女人的蛔蟲在放哨,任何動靜哪能逃得過她們的思謀!他歎了口氣縮著脖子往母豬旁倒下去,不再啃聲了。
看丈夫不表態,樹生媽又開始嘟囔著一邊推搡他。可任憑怎麽折騰,甚至連一旁的母豬都站起身高高撅著嘴頭子“哄哄”叫著抗議了,七八個小豬仔也“吱吱”亂叫起來,玉樓依舊把腦袋裹在被子裡斜躺著沒說一句話。
樹生媽無奈的起身,在丈夫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後轉身進了屋。
聽著門響,玉樓才探出頭看了眼屋門,長歎了口氣蒙著破被子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