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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第20章
  沿街的人都在往後街跑。鏡門外死守陣地的懶漢們居然也坐不住了,撇下手裡的牌片子跟在後邊跑。

  白朵兒姐兒倆拐進後街的時候,大場院門口已經是人挨人了,家門口更是圍了個水泄不通。人們唉聲歎氣的搖著頭竊竊私語著,只有幾個小孩子歡聲笑語的在滿臉凝重的人群間穿梭打鬧著。

  朵兒氣喘籲籲的分開人群擠進院子時愣住了,她詫異的看著站在院子正中的老師明國汪。牛圈旁,林春雨扯著小身板兒一副拔河的架勢往外拉著牛,幾個小夥子站在他身後。崔建國肥大的身軀一身中山裝站在旁邊,他挽起的白襯衣袖口裡一杆鋥明瓦亮的玉嘴兒銅煙鍋子端著,脖子上寬大的褶皺一條條一直延伸到了後腦杓上集中在一起,使得整個腦袋從後邊看起來像極了城裡人養的一種狗的臉部。白見喜瘦高的身子麻杆兒一樣抱著牛脖子不撒手,煞白的面皮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子在臉上掛著,白蘭和白竹伸著小胳膊扯著牛尾巴哭喊著。局面僵持著。

  朵兒緊走兩步來到父親身邊的時候,屋裡傳出了母親的嚎哭聲:“是不是又是土匪崔建國來搶東西了?該死的崔老大,雷劈不死的孽種啊!自從這個混蛋來了龍珠峪,堡裡就遭了殃......就是真的你崔老大扛著槍來了,我這個快死的老婆子也不怕你,是不是該死的崔老大又來了?”

  朵兒小妹子白菊在屋裡陪著母親。聽母親問,便趴在窗戶上向外張望著說:“是村長!”

  “你說啥?死了村長?媽耳朵不好,你再大聲點,媽幾年沒下炕了,他死了可好了。趕緊的,菊!去聯社裡買鞭炮去,多買點啊!”顯然,她的意識還停留在仇恨裡。

  “媽,沒死!你別罵了。”

  “沒死?那是又來砸鍋了?趕緊把鍋藏起來,快去。哎!他要是死了該多好啊,這個挨千刀的是不是又把你爹抓起來拉磨去啦?林家造孽呀,好好的給後街裡留下這麽個王八禍害,崔建國該死啊,你們趕緊跑吧,就是他真來了我也不怕,我一個將死的人了,我不怕。”

  “媽,就是他,你別說了。”

  “你說啥?你大點聲,大點聲。是不是他死了?快跟媽說。”

  崔建國嘬了口煙,過來幫著林春雨扯牛韁繩,任憑朵兒媽屋裡大罵也沒撒手。可當他轉臉看到閨女崔玉芬滿臉怒氣瞪著大眼站在門口的時候,馬上轉身,緊走兩步趴在窗台上大吼道:“老白家,別罵了。是我,我沒死,我就是崔建國!”

  屋裡罵聲嘎然而止,再沒了一點動靜——顯然,一個很久不下炕的女人,這時候的本事只有會動的腦子和這張會說話的嘴巴了。年輕時就嚇破了膽的她,聽到那一聲大喊之後,便“刺”的一股熱尿濕了一褲襠,再不吱聲了。

  止住了朵兒媽的咒罵聲,崔建國從台階上下來,看了眼站在院子的明國汪,繼續指揮牽著牛往外拉。

  “嗨,住手!嗨,先等等,先住手!”

  隨著一聲大喊,院子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林樹民分開人群來到崔建國面前,抬眉毛瞪了他一眼,轉身又站在了明國汪面前。

  久經沙場的崔建國先是吃了一驚,但僅僅是片刻之後,便鎮定了下來。肥大的身軀轉動了一下,瞥了一眼樹民,鼻子裡“哼”了一聲、嘴裡蹦出了幾個字:“愣頭小子!”

  他不慌不忙的邁開方步拖著肥大的褲腿走到房門口的石頭台階上喊道:“真是要變天了,是個人就敢出來說話了?趁著有鎮領導在,

既然有人叫板,咱就說道說道。我看要是不好好“敲打敲打”你們,我這個當家人也沒法兒給上頭一個交代。計劃生育天天講,你白大懶就知道天一黑就關起門來摟著老婆逍遙。看看你這一堆孩子,能有錢交稅嗎?國家計劃生育三令五申的你就是不聽,該!再說,今年莊稼都收了,去年的農業稅還有沒交上來的。每個欠繳戶都要先把牲口牽到村部去等著處理。這次明鎮長來咱們堡就是要數據、要結果的。別說你個愣頭小子,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擋不住!”  滿院子的人同時望著崔建國,看他講完了把目光移給明國汪,也隨著都把目光又投向了明國汪。

  白見喜一家人抓住這個機會護在牛前邊,也把目光投向這邊。

  林春雨瞪著母狗眼兒同樣等著鎮領導的表態。

  明國汪環顧了一下四周,沒說話。

  豬圈旁邊,玩兒的正興起的幾個光屁股小孩子,模仿著崔建國氣派的講話樣子神氣的說:“交個屁呀,那會兒我噠還說交了糧就沒得吃了,沒得吃就像村長他媽一樣餓死啦。你們交吧,我倆是不交。看小黑豬都同意啦,看它一個勁兒的跟著哼哼!我也同意不交!”說罷,他們舉起了小手洋洋自得的看著滿院子的人天真的笑著。

  屋裡趴在窗戶上的白菊看院子裡的小朋友們喊,也隔著窗戶大喊著:“我也同意。交了就把媽餓死了,不交!”

  滿院子的人哄堂大笑了起來,短暫的笑聲後即刻又恢復了平靜,死一樣的平靜——每個人心裡都緊繃上了一根弦,又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崔建國。

  崔建國剛才的笑臉瞬間成了紫茄子臉,大聲喊道:“誰家孩子,別在這裡搗亂。快!出去玩兒去,誰家孩子?快去!”

  喊話的同時,他的眼神又一次撇向了站在那裡的明國汪。

  明國汪瞅著幾個天真的小孩子,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並沒理會崔建國,卻把目光遞給了站在面前的林樹民,還是依舊沒說話。

  “明老師、明鎮長!書本上我只聽說過地主惡霸、國民黨漢奸搶東西。現在是什麽年代了,你前些年在講台上是怎麽給我講的?來!當著你學生的面兒,你再給我們農民兄弟講一遍!”

  “樹民!”

  明國汪終於開口了,可隻親切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家地少孩子多,年年吃飯都是問題。再牽走牛讓他家怎麽過?改革開放的口號喊了多少年,堡裡為啥還這麽窮?現在您是父母官,不該思考一下嗎?”

  林樹民嘴上硬巴巴的居然用了個您字,這個字眼兒是礫城人不會講的,在礫城的字典裡根本沒有的字。他用這個一院子人聽著別扭的字講著道理,兩眼卻又用祈求的目光看著面前的老師。念過書的他知道——書本上說的不是這樣的,現實更不應該是這樣的!可眼下的這一幕,哎!他用這個感歎詞結束了自己莽撞的問話。

  假如說剛才院兒裡的空氣一度是緊張的,那現在絕對可以用凝固這個詞來形容了。連這麽多年叱詫風雲的崔建國甚至都替這個“楞頭小子”擔心起來,傻在了那裡,眼前的局面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龍珠峪怎又冒出你個楞頭孫子來。這是鎮長啊!你林家是隔輩兒的瘋了?”崔建國嘟嚕著的肥厚嘴唇裡開始罵街。多年的經驗告訴他火候兒已到,表現的機會來了——他眯縫了一下眼睛,立刻又瞪得比一旁的牛眼還大,大步衝向了白朵兒,抓住了他手裡的韁繩。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門口人堆裡站著的玉芬一個箭步過來,擋在了朵兒前邊,同時從父親手裡奪過韁繩攥在手裡眼睛瞪著他。

  崔建國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閨女是這種表現!轉頭望了一眼明國汪,咬了咬後槽牙,一把把玉芬扯倒在一旁的糞堆上,又伸手去要拉朵兒。

  白見喜見狀松開了牛脖子,順手抄起立在牛槽上的糞叉子雙手顫抖著指向崔建國。滿院子人看的很清楚,仿佛他乾瘦的腦袋和麻杆兒一樣的身子都在跟著顫動一樣。

  一旁的林春雨看村長動了手,給幾個小夥子遞了個眼色,一起往林樹民哥倆兒這邊湧過來,他站在樹民一旁小聲說:“二爺,惹禍啦!扯呼吧!”一邊又做出隨時出擊的架勢。

  樹民並沒有絲毫反應,依舊身子站的直直的,揚著眉毛盯著老師。

  眼看著院子裡一場大戰一觸即發,人群裡卻走出了林喜盛。這更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他不慌不忙的來到妹夫白見喜跟前,抬手按著顫抖的糞叉子轉頭同樣把目光遞給了明國汪。這個白家大舅哥的出現,更是令人群驚訝起來——這麽多年,龍珠峪人還是頭一回見這個“攤兒主”正面出手。

  明國汪再也站不住了。大步進屋,扶著炕沿看了眼炕上的朵兒媽,又推門在西屋裡挨個揭開缸蓋看過後,手扶著糧食缸閉著眼低下了頭。片刻之後,他眨巴了幾下眼睛大踏步出院,在崔建國下垂的臉蛋子上甩手一個響亮的耳光,隨即出了院子。

  這一聲,讓整個院子的人大氣都不敢出了,木頭雕塑一般驚呆在那裡——鎮長怎麽會打村長?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啊!難道是這回鎮裡領導沒有伺候好?沒有喝好?還是......。人們心裡猜想著各種答案,又把這種疑問齊刷刷的聚焦到挨打的崔建國臉上——這個當了快三十年村長的崔建國,就輕駕熟應對上面的討好手段從來沒失過手,從來都是以自己得到獎勵而收場。今兒怎麽會是這麽個結局?這是怎麽了?這個新來的鎮長怎麽了?他肉乎乎的大手摸著發燒臉蛋子也傻在了那裡。

  “走!真他奶奶的邪了門了!這他媽唱的哪一出兒啊?”嘴裡罵著,崔建國狠狠的掃視了一眼院子裡的人,頭也沒回的也出了院門。

  院子裡傳出了從未有過的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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