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兒出西關沒走多遠,雪花就零零散散的飄零了起來。
白馬河的冰面上灰突突的一層沙土,已經看不到河本來的模樣。路邊,兩排白楊樹光光的樹叉子在寒風中搖曳著。她打了一個寒顫。邊走邊使勁的搓著手,低頭望著喜愛的羽絨服想:真是暖和又輕巧啊,敢情人家都時興這個呢!這下好了,老娘去縣上也不怕抬不起頭來了,感謝麗娟,感謝二姨……
她邊走邊想,很快就過了中馬河。
雪逐漸的大起來。周圍的山全白了,遠處的村莊也白了。平時不注意的山野,顯出了別樣柔美的線條,路和田野已經白茫茫連成了一片。彎彎曲曲的邊牆(土長城)像千年巨蟒一樣凍僵在路邊,不遠處的牧羊人趕著羊斜著從馬路上過去,又上了通往南馬河的坡道。黑黑的羊糞棗在白白的雪上零星散落出一條路,很快又被大雪淹沒了。
過了南馬河,再走五裡地就能到家了。想著家裡爐子上吐著的橙黃色火苗子和燙手的火炕,她加快了步伐。
半小時後,她終於走到半裡橋坡下,嘴裡呼出的熱氣把眉毛上、眼睫毛上的雪融化後又凍成了冰,視線變得一片模糊。
突然,耳邊朵兒傳來了呼喊的聲音:“朵兒!白朵兒!”
朵兒停止了腳步,往邊牆腳下望去。
林樹生正蹲在一米多高敞口的邊牆窯洞裡正望著他。
“傻呀你!我是樹生!”樹生笑著說。
“樹生哥?”
朵兒口中了一聲,急忙踩著沒過腳踝的雪下了邊溝。
“真的是你呀?你在這裡藏著幹啥?遇著壞人了?啊呸,看我這嘴,你一個大男人怕啥壞人啊!”朵兒自言自語的嘟囔著來都溝底,納悶兒的向四周張望著。
樹生又笑著說:“傻呀你!這天兒,壞人早蹲熱炕頭兒上喝酒賭牌呢!快過來拉我一把!再說壞人要我著大肚漢幹嘛?吃這麽多養得起嗎?哈哈哈!”
樹生說著,慢慢的抬頭瞅著窯洞的頂子,貓著腰從裡邊出來才直起了身子。朵兒過來拉著他的手,從土台階上滑滑吃吃的扶著他下來。
兩個人上了大道,朵兒調侃道:“你這啥情況?大雪天一個人蹲在這裡,不躲壞人等我呢?”
“啥呀,自作多情。這天氣誰有心思等你呀?這麽不周末嗎,開始覺得躲一會兒就下小了,誰知道這鬼天氣下上沒夠,這不就遇到你了!”
朵兒瞥了樹生一眼,拍打著落在衣服上的雪花,說:“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技術員錄取啦,過兩天就去礫城報道!”
“真的?太好了,你比我先進啊!恭喜,恭喜!”樹生羨慕的眼光遞過來。
“我也挺高興的,就是我爸媽把看病的錢都給我了,我這心裡一直難受。今兒說去給我爸買點藥!哎!你猜我看見誰了?”
“我知道你看見誰了,這哪兒猜的著!”
朵兒笑道:“書呆子!今兒看見友亮啦,還有你家老二相好的。友亮晌午請我倆吃的炒菜。友亮可變成大老板了,這會兒在金城給他二舅開車呢!”
“是啊?記得念書的時候他欺負你我倆還打過架,那是我念了這麽些年書打得唯一的一架。這小子學習不怎地可有個好二舅,念書的時候就吊兒郎當的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的。自從打了架以後我倆還成了好朋友你說。那會兒他就經常請我們吃飯,礦老板的外甥是不發愁啊!那會兒他也經常說要娶了你!麗娟這會兒幹啥呢?前幾天我聽說她正在找工作呢!麗娟念書的時候可沒少幫襯你,
你倆最好了,兩大校花......” “討厭!他娶了我你舒服啊?不說這些了。記得念書那時候,我喜歡葡萄,理想是農業大學。你從小愛乾淨,天天說明老師好,一心要考師大當老師。我這會兒算真正落到農村打土坷垃了。咱們那撥就剩你了,今年個想報啥專業?”
“農大!那天躲著你。不!是躲著玉芬的時候在松塔梁上想了一夜。你舅說得對,農村不缺種地的,缺的是文化人。其實,我知道他所說的文化是指科學、科技,缺的是對農業技術有研究的人!”
朵兒並沒理會別的詞匯,隻對他說那個“不”字聽的清清楚楚。可她沒再說什麽。她要是因為這個‘不’字,或者說是後邊那五個字跟樹生爭辯的話,就不是她白朵兒了。由此看來,這個窮家裡出來的姑娘身上的小資味道還是有的——只不過,她的小資是精神上的,是建立在一張俊臉上的精神層面的奇葩小資。樹生說完那句尷尬的話,也沒再解釋。他清楚她目前更需要什麽,知道她身上的新衣服代表了什麽。都是窮家裡出來的人,怎麽能不懂這些呢?他也選擇了沉默。
雪花落在頭頂上,發出“森森、森森”的聲響。
“你那天真跑了一夜?還凍病了?不娶媳婦兒的意志夠堅決的啊!”朵兒斜了他一眼。
“不說這個啦!你哪天走?都準備好了?”樹生岔開了話題。
“從小就臉兒皮薄。算了,不問你了!都準備好了。我舅來伺候我爸媽。哎!我爸病的厲害了,讓他去鎮裡看看,死說活說的也不去,來的時候還吵了一架。你噠還給我家送了一背子柴火,回去說我謝謝他!”
“謝啥,我噠就那樣!我看那天把你爸氣夠嗆,他又有病!”
“不提那個了,有玉芬在中間兒,不提了!”
樹生看朵兒又結束了這個話題,也就不再往下說。心裡卻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可他又不能跟她討論這種預感——是關於白見喜的不好的預感。
“走吧!”
朵兒轉身挺直了腰杆兒,把帽子又往上推了推轉頭看了眼樹生。她知道上了這個坡,村子就在眼前了,因而腳步走的很慢,有時候甚至慢到跟原地踏步一樣了。在她心裡,這段路再長點該多好——小時候,一起在橋上打雪仗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他總是把圍巾笨拙的圍在自己臉上,他的臉頰都凍得發紫了,還不停的用棉衣袖子擦著鼻子,擦得兩邊的粗皮兒臉蛋子更紅了。那時候,自己滑倒,都是他著急的兩隻胳膊有力的把自己從後邊抱起來,再拍打著屁股上的雪。其他小朋友都在一邊喊自己是他媳婦兒——其實,自己一直也這麽認為,一直把自個兒當成他媳婦兒......
“樹生!你長大了!”朵兒突然說。
樹生莫名的轉頭,說:“是啊!我們都長大了!”
終於,頂著白雪的屋頂逐漸從坡兒頂上露出來,遠遠地仿佛還能聽到音樂家林喜來二胡的悲涼聲演奏的時候,突然朵兒轉身停住了腳步,走到樹生跟前問:“哥!你以後還會記得我嗎?”
“看你說的,怎會不記得!”樹生嘴裡磨叨著,抬眼看著她的一彎秀眉。
朵兒立刻底下了頭,紅暈爬上了臉頰。
好久,朵兒才昂著頭,明亮的眼睛望了一眼陰沉的天——這是他們長大以後最近距離的接觸了。此刻,她甚至痛恨眼前這個木訥的家夥!哎,他已經不是小時候的他了,更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抱自己了,那種被他抱著的溫暖開始在她心頭滋生,甚至滋生出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
“得兒...駕!”
坡上不合時宜的傳來了趕車人吆喝牲口的聲音。隨即,一架馬車咕嚕嚕的頂著雪冒了出來,嘎吱一聲停在了二人面前。
林樹民一手勒著驢韁繩跳下車,扶著車轅焦急的說:“快回家吧朵兒姐,你爸不行啦!喜盛大爺讓我來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