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西院。
郝能一路小跑著進了院子,憐月、晴雯、陳嬸等都在院裡翹首等著。
見郝能邁步進來,晴雯上前問道:“郝伯,怎麽樣,可拿著信了?”
郝能從懷裡掏出信封,笑道:“便在此處呢。”
晴雯喜笑顏開,花容亂顫,道:“可算是有信兒了!快拆開看看!”
郝伯見她著急,領著眾人先進了偏廳,在桌前坐下,方將信封拆解,從中取出信來。
卻見這大信封裡另封了兩個小信封放在一起,一封寫著“慈祖母賈府太君親啟”,另一封則寫著“西院家書,相互傳閱”。
郝能拿信對陳嬸道:“這一封信乃是大爺寫與老太太的,想必是一番深沉念想。
如今大爺一去揚州月余,老太太也時常念叨,你快將此信送去,也解祖孫相思之渴。”
陳嬸聽罷,將信接過,道:“我這便過老太太院裡去送信,你們先行看著,待我回了,再說給我聽。”
於是陳嬸自西院出,往北一路穿堂過院,向賈母院裡去。
正經過賈母院外,見裡面打燈籠出來一個丫鬟,乃是侍書。其後隨著一個英眉婉轉的嬌俏少女,身披一襲綠翠蘭花的鬥篷,正是方從賈母處出來的探春。
陳嬸見了,笑問道:“三姑娘這是要到哪兒去?”
探春自賈母處請纓去西院問李瑜來信之事,乃因其久而不曾聽說過他,心中頗有些想念,意欲先知其近況。
方披了鬥篷從屋裡出來,侍書取了燈籠照亮,堪堪轉出院門,便聽見陳嬸的聲音。
探春回說道:“誒呀,老祖宗聽說瑜哥哥從南邊兒來了信,心裡頭想念得緊,便叫我過西邊兒院子問一問,怎的陳嬸卻過來了?”
陳嬸聽罷,笑說道:“誒呀,真是巧了。我家那個剛拆了大爺的信,見裡面裝了兩封,一封便是寫給老太太的。
因想著老太太對我家大爺祖孫情深,這一月不見,恐怕也想念得很,因此急忙過來送信,好叫老太太也開心一會子。”
“既如此,嬸子快隨我進去吧,免叫老祖宗等急了。”探春讓過一條路,轉身同陳嬸一起又往賈母院中走去。
邁步進了屋子,轉過一扇山水屏風,見賈母摟著寶玉靠在軟榻上,賈政在下首椅子上坐著喝茶,迎春替了探春的位置,同惜春接著下棋。
陳嬸兩步邁至屋中站定,先向賈母、賈政及各公子小姐施禮問好。
賈母詫道:“三丫頭,你方才出去,怎的回得這麽快?”
還不待探春說話,陳嬸笑吟吟地道:“老太太,我剛來院子外面,便遇見三姑娘出去。如此問了兩句,才知您要問大爺的事兒。
可巧兒我家那口子方從府外領了信回去拆開,便見這裡面有一封是寫給老太太您的。
故而我不敢怠慢,便先給您送過來了。信在此處,請老太太一閱。”
說罷,拿雙手將信捧出。
賈母聽後恍然,叫鴛鴦上前去接。
鴛鴦下去接過,回轉至賈母身前,見信封上寫有賈母親啟的字樣,便將信拿給她看。
賈母擺手道:“天黑眼昏,哪裡看得清楚?你拆來念給我聽。”
鴛鴦聽罷,應了聲是,便將信封拆開,取出兩頁信紙,攤開來看。
只見筆酣墨飽,結體遒勁,鋒如刀劍,氣勢雄強。
鴛鴦輕啟櫻桃小口,鸝音清脆,念道:
“鹹臨九年二月十日,
李瑜謹拜奉祖母榮國太君膝下曰: 瑜自離神京,至今已逾一月。天南地北,重山萬水,冬春交季,寒暖不一。不瞻光霽,疏逖德輝,牽記重慈,致信問安。
瑜於元月十六登船,七日抵揚。江南風光,晚冬景象,水波濤岸,群山環水,果與京畿之地不同。
林府姑父、姑母,待瑜親善,凡有所需,必親置備。故瑜雖處異鄉,尤沐恩慈,相較往日,別無二致。
瑜蒙聖恩,得見蘇公,憫我愚誠,收錄門牆。外授兵機,內傳事理,循循善誘,諄諄告誡。學方一月,猶覺三秋,策頑磨鈍,朝乾夕惕。唯恐偎慵墮懶,見傷天恩師情。
老師蘇公之孫名久者,與瑜年歲相仿,英朗卓然,絕倫逸群。瑜與其為友,相善致學,並力協心,日有進益。周遊賞玩,同窗共食,不覺孤寂。
今有逆黨為害,瑜受聖命,於淮揚之地察查義忠親王余孽一案,至今揚州事了,眉目漸晰。乃使錦衣衛入京回稟,順寄家書至府。
逆賊奸黨,包含禍心,恐其交結故舊,牽涉京內各族。祖母宜約束族人,勿使其蒙蔽偏聽,為賊所趁,以致釀禍。
書信至此,再拜頓首。時月上中天,明明如皎。寒山冷雨,陌柳雲煙,動人愁緒,盡起思鄉。
悲歌當泣,遠望當歸。執筆涕零,不知所言。
敬請崇安。
孫李瑜謹上。”
鴛鴦順信而讀,賈母仔細傾聽,先時尚且一陣欣慰,方聽至義忠親王余孽一事,不由老眼震顫,大驚失色。
待聽到最後,卻又哀情滿臉,愁眉不展,傷心難過,鼻眼發酸。
眾人聽鴛鴦念罷,只見賈母眼中熱淚,如水決堤,淒聲歎道:“我的好孫兒,想煞我也!怎的就遇上這樣的事了?”
鴛鴦忙將書信放下,過去勸解,拿手帕給她拭淚。
寶玉在賈母懷中,見她為李瑜而哭,心中雖有些嫉妒不悅,只是見祖母落淚,不由也傷感,流下兩行清淚來。
陳嬸與探春三姐妹不明所以,還道賈母思念過度,也都紛紛出言寬慰。
賈政見母親痛哭,出聲勸慰道:“母親莫要悲傷,伯璋信中所言,一切都好。況如今領著陛下的差事,雖是探查余孽奸賊,想來有錦衣衛護衛差用,也是無礙的……”
賈母聽後,微微收斂情緒,拿著手帕擦淚道:“我固然是想念瑜哥兒,聽得他生活學習都是很好,隻替他開心,哪裡有這傷感的?
只有一事,你有所不知。這義忠親王余孽,同瑜哥兒家卻有深仇大恨,如今被他遇上了,叫我怎能不著急的!”
賈政疑惑道:“母親,這義忠老親王乃為奪嫡,作亂壞事,同伯璋家裡有何關聯?”
賈母道:“此間另有一段故事。
先榮國公與東府代化公在世時,一者巡督九邊,一者節度京營。
義忠親王有心皇儲之位,曾極力拉攏我賈家,以為助力。
先時義忠親王勢大,朝堂內外黨羽頗多,我賈家順勢,也與其親善。
只是先國公與代化公早登仙台,我賈族之勢一落千丈,同義忠親王的關系便不似以往那般親近。
後瑜哥兒的父親李謇於勳貴中脫穎而出,為太上皇信重,總督五軍營,已有節度京營的勢頭。
其位之重,又引得義忠親王一黨拉攏。
只是瑜哥兒父親乃剛正倔強之士,因義忠親王風評不佳,不喜其作為,故而一向與他不和。
又因當今陛下賢名廣傳,李謇暗中拜入門下,後假意投入義忠親王一黨,實則替陛下攫取消息。
彼時我賈族連同眾親族皆以為義忠親王必能成事,故而緊隨其後。
皆因李謇同先榮國公有師徒情誼,故而冒險相告,使我賈族脫離漩渦,不致卷入是非之中。
又因史、王、薛三家與我賈家同氣連枝,老婆子心軟,便也勸他們暗中與義忠親王撇清關系。
誰知他們做事不謹慎,這些異動為義忠親王察覺,方知李謇為陛下暗間。
故而興武三十二年秋,瓦剌犯邊宣府鎮之際,義忠親王領頭上奏太上皇,以李謇為帥,領五軍營入邊平敵,將其支出神京。
卻不曾想李謇竟在塞外遇難,潛邸功臣,一朝喪命。彼時李謇夫人羅氏正在臨盆之際,方生下瑜哥兒,又聞夫喪,心病纏身,就此落下病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因京中局勢不明,義忠親王與陛下鬥得火熱,羅氏也不知誰能勝出。倘或義忠親王得勝,瑜哥兒年幼,哪裡能夠活命?
羅氏恐懼幼子為奸人加害,暗中托付給我,顧念兩家之好,師徒父子恩情,請求我將瑜哥兒保全。
若是義忠親王登臨天下,則將瑜哥兒隱姓埋名,送往鄉野,只求一世平安。若是義忠親王失事,則可將他存於府上寄養成人。
羅氏則遣散仆從,變賣家財,交由我來保管,留下郝能兩口子照看瑜哥兒,不久便仙逝了。
哪知義忠親王雖則勢大,然陛下早在李謇助力下,大勢已成,故而取得儲位。
義忠親王不甘,鼓動麾下神機營等營衛逼宮作亂。所幸陛下領軍平亂,不致京畿兵戈四起。
至此京中事了,義忠親王一脈幾乎盡滅,傳說走失了後嗣,不知流落何處。
陛下登基之後,本想將瑜哥兒接至宮中撫育。只是一來不合禮法,二來因是羅氏遺願,便交由我來管帶。
因瑜哥兒年幼,便將高陵侯府收回,賜瑜哥兒襲一等子爵,又賞賜金銀,皆由我替他收管著。
本想著待其長成,再將此事同他和盤托出,哪成想竟遇上這樣的事?叫我怎能不憂慮害怕?”
眾人聽賈母說完此樁陳年舊事, 更是震撼不已。
陳嬸原就是李家的舊仆,以往夫人羅氏將喪之際,因郝能曾為李謇心腹,後來在府上任了管家,便隻留下自己兩口子跟隨李瑜。
這些密辛,她也是頭一回聽說,不想自己主家竟經歷了這樣的生死大事,不由啞口無言,呆愣原地。
賈政自震驚中恢復過來,歎道:“原來竟有這樣一樁公案!可惜李家一門富貴,一夜之間便至這種地步,當真是令人唏噓。”
三春以往隻曉得這個從小長大的兄長來歷非凡,不料居然有這樣一段往事。
探春聽得其中凶險,俏臉上滿是慌亂,聯想李瑜此時境地,不禁眼中含淚,玉手緊攥,也替他擔心起來。
賈母眼眸低垂,歎道:“說來到底是老婆子我對不住李家,當初若非我將此事同其余幾家講了,露出破綻,興許瑜哥兒父親存活,李家不至於此,哎……”
賈政說道:“原來如此,那王家兄長便是在那時……”
賈母道:“正是。因李謇之言,我們四族倒還保全住了。我賈家未受波折,王家王子騰平亂有功,入了陛下的眼,如今也任了京營節度使。
我那侄兒史鼎,領軍靖難,因功也得封了忠靖侯。只有薛家多受了些牽連,折損了當家的族長。
我們四族,實在虧欠李家頗多啊……”
一時間屋內沉寂下來,各人思索著心事,無人再語。
卻聽門外進來一個婆子傳話,說府外有一丫鬟,稱其家小姐自永寧坊通平街秦府而來,為瑜大爺未婚妻,請見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