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新任巡鹽禦史,近月來頗忙於公務,時常至夜方回。
今日難得早早處理完一應公事,趁著天還未見黑,正好回家陪同妻女共進晚膳。
林如海方在府外落轎,便有一旁的小廝掀簾子迎接,著人往府裡通稟。
彼時李瑜等人皆在前院正廳內敘話,聽過銀環的傳話,都起身往屋門口迎接。
李瑜站在賈敏和黛玉身旁,見從前院假山後轉過一個四十歲上下身著官服的清瘦中年。
待走近看,見其五官清俊,棱角分明,身長體瘦,瀟灑風流。
面容白皙,眉眼有神,唇紅齒白,長須美髯。
身穿棕黃色補白鷳圓領官袍,頭頂烏紗帽,腰束金帶,外罩一件灰色裘衣。
李瑜暗歎,不愧是探花之資,果然俊逸非凡,氣質儒雅。
這巡鹽禦史,乃屬都察院。前明製下,有十三道監察禦史,官正七品,巡按州縣,考察官吏。巡鹽禦史即管鹽課。
今劉漢因襲,乃提為從五品。林如海受鹹臨帝欽點,為兩淮巡鹽禦史,駐揚州,巡視兩淮鹽課。
所謂天下之賦,鹽利居半,雖則只是從五品的官吏,卻因此地鹽事之重,非帝王信臣不可任,故而官小位高,權勢頗盛。
李瑜也曾見過不少朝內要員,似林如海這般氣質超然的,倒是少有。
林如海行至正廳前,一眼也看見了自家妻女身邊站著的少年英傑。
衣著雖華美,卻正襯氣質非常,身材勻稱,難掩眉間神武。
林如海暗暗驚奇,自為官多年,少見這樣的少年英豪。
賈敏攜著黛玉上去見禮,黛玉飛撲進林如海懷中,口稱“爹爹”撒嬌,嬌俏可愛。
林如海面含慈笑,摟過女兒,乃問賈敏道:“我忙於公務,卻不知家中來了客人。不知這位公子是?”
賈敏笑著引過李瑜,道:“這是神京城內我娘家居住的公子,喚作李瑜,我以往同你說過的。”
林如海恍然,以往妻子賈敏說過其娘家的親戚,單說有一個長得最好最聽話可人的,是故高陵侯李謇將軍之遺子,襲一等子爵的公子李瑜,因歷父喪,母又垂危,乃托孤賈母撫養,成長至今。
林如海正想間,李瑜上前行禮,拱手敬道:“在下李瑜,見過林大人。”
林如海笑道:“李公子多禮了。你雖未入仕,卻是國朝一品子爵,更兼我等也算是親戚,不必如此見外,你也稱我姑父就是。”
李瑜笑著應下,道:“李瑜見過姑父。”
林如海也笑著點點頭示意回禮,賈敏在一旁說道:“外面風大,你們進內說話吧。”
於是林如海領頭,牽著黛玉,招呼李瑜進屋內就坐。
至屋內,林如海解了外面穿的輕裘,同賈敏一道坐於上首主位。
雪雁牽著黛玉在一旁坐了,李瑜居黛玉對面。
賈敏先招呼金鎖去奉茶,又命銀環吩咐後廚備飯,準備豐盛些。
這邊林如海開口問李瑜道:“賢侄如今應當十一二歲了,不知拜了哪家先生,可有取字?”
李瑜抬首看向林如海,輕聲說道:“回姑父,小侄頭兩月方過了十二歲的生兒。
以往在家中讀書習武,因皇恩浩蕩,補了我進宮中陪侍太子殿下習文練武,因此不曾拜過老師。
另則陛下殊遇,體貼下臣,親為小侄取字曰‘伯璋’。”
林如海以往不曾聽說過這些,不想這個八竿子遠的親戚侄兒竟然有這樣的隆恩浩蕩,
難免心中驚訝。說道: “看來賢侄是穎悟絕倫、慧智高深的奇才了。當今陛下乃聖明之君,輕易不榮寵臣下的。如此厚遇,真是前所未見。”
李瑜謙遜道:“小侄才疏智淺,陛下青眼,有意栽培,倒是惶恐,生怕誤了君恩,因此時時謹記,不敢懶惰。”
林如海笑著抬手朝李瑜擺了擺道:“伯璋可是謙虛了,《詩》雲:‘如珪如璋,令聞令望’,陛下對你的期冀不小,你能時常勤勉,謹記教誨,倒是難得。”
說罷又問:“伯璋不在京中致學,如何來揚州了?”
李瑜道:“因蘇老太傅在揚州榮養,陛下目盼思念,日夜記掛,乃遣我攜信南下,以表撫慰。另要看看小侄能否入老太傅的法眼,拜入蘇門,求學於大家。”
林如海暗想道:“此子當真是頗受陛下喜愛,看來有意培養,今後好用於軍中了。”
乃又問道:“伯璋可往蘇老太傅那裡去了?”
李瑜回道:“因今午才至揚州,待歇過腳後已晚,未免攪擾老太傅清休,故而尚未登門拜訪。
又因以往在榮府之中,老太太嘗囑咐我南下之時拜見姑父姑母,帶話問候,因此便冒昧過府來拜見。”
這會兒有金鎖端了茶進門,在一眾主人身邊奉好。
賈敏見兩人說得興起,也不搭話,在一旁靜聽。
林如海接著問李瑜道:“伯璋此次南下,可有別人陪同?”
李瑜道:“原本帶了一個家仆,因偶生了些事情,乃遣他回京去辦了。”
林如海放下茶盞,奇道:“伯璋今日方至,有何急事便要立刻遣人立刻回京去辦的?”
李瑜苦笑兩聲,說道:“卻是有些大事,只是不知該如何說起。”
賈敏見他犯了難,也好奇他遇見什麽事,乃輕聲道:“瑜哥兒有事隻管說來,雖不知能否助你,你姑父好歹幫你拿個主意。”
林如海也點頭道:“伯璋請說,若有難事,集思廣益,興許能幫你想想法子。”
李瑜暗自揣度過,似林如海這樣能做這兩淮巡鹽禦史的,定然是帝王信臣,同義忠親王余孽絕無瓜葛。
如今自己初臨揚州,暫無依憑,若能借林如海之手,也算有個不小的助力,興許能給自己提供些線索。
想罷,李瑜正色說道:“實不相瞞,小侄在來揚的客舟上,曾於昨日夜裡遇一夥賊子暗殺。”
賈敏聽了,捂嘴驚呼,林如海雖則驚訝,卻還鎮定,乃問道:
“見伯璋情形,似是無恙。只是伯璋可知那夥賊人的來頭,為何要暗殺於你?”
李瑜環顧四周,遲遲不語。
林如海見了,心裡明悟,道:“雪雁,你帶小姐先去偏廳坐下,金鎖銀環,你等去後廚看看,飯菜幾時備好。”
待屋內其余人走了,林如海方開口道:“伯璋請說。”
李瑜壓低聲音,開口輕聲道:“小侄擒住了那三個賊子,料想是先義忠親王之余孽……”
於是便將所見所聞,如何猜想的同林如海說了。
賈敏聽得他話語平平,其中卻驚險無比,乃歎道:
“不想瑜哥兒此行,竟遇了這樣的險。光是聽來,便覺著害怕。所幸菩薩保佑,你又是有能為的,往後也要小心才是。”
林如海聽得李瑜的話,不想竟牽扯到義忠親王故事,也緊鎖了眉頭,沉吟不語。
李瑜問道:“姑父常居於揚州,不知可有什麽線索?”
林如海沉思了一會,說道:“若說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倒無其他。只是我聽衙署的同僚們提起,近來淮揚一帶,白蓮教的活動較以往頻繁了些。”
李瑜聽了,低頭喃喃道:“白蓮教……”
林如海接著說道:“不錯,正是白蓮教,想必伯璋聽說過的。”
李瑜點點頭,道:“小侄知曉一二,這白蓮教起於唐宋,淵源於佛教淨土宗,乃是民間宗教結社。
宋時有茅子元所創,初以阿彌陀佛為奉,崇佛持戒,以期往生極樂。
至蒙元時則有教徒群起,因勢反元起義,屢禁不絕。
前明嚴禁,仍時有白蓮教徒起義暴動,只是均被鎮壓。
前明既亡,時外虜南下,許多白蓮教徒奮力抗賊,只是仍有些無端作亂,投敵為禍的。
及至我朝新立,民間仍是教派林林,由蘚疥之疾,漸成附骨之疽,國朝上下,時有禍事。”
林如海歎道:“終究是隱入民間的結社,難以徹底根除。興武年間白蓮教為禍最重,波及荊楚兩廣、兩淮齊魯,所幸彈壓住了。
如今鹹臨年尚未有過大的暴動,哪知如今竟然也蠢蠢欲動了。”
李瑜低聲問道:“依照姑父來看,這義忠親王余孽同白蓮教之間,是否有什麽瓜葛?”
林如海想了想,道:“既你說了那義忠親王余孽曾竄至揚州避禍,想必也有這樣的可能。
伯璋放心,如今你在揚州城中,只要小心謹慎,想必那些余孽奈何你不得。不知伯璋打算在何處落腳?”
李瑜心中所想,總覺著義忠親王府應當同白蓮教有聯系, 只是現在也沒什麽頭緒,隻得再徐徐探查。
又林如海問他在哪裡居住,乃答道:“如今尚在城中一客棧歇腳。只是畢竟要長住些日子,待明日在城中尋個小院租下,也好作臨時住處。”
賈敏聽了,笑道:“如今有親戚在城裡,哪裡還麻煩地去外面租住。不若就在我們府上住了,也還方便些。”
林如海聽賈敏這樣說了,又正欣賞這個後輩子侄,也說道:“正是此理,我們這府上雖不算大,卻也還算寬敞。
前院東邊正有三間連屋,自成一院。本就是拿來招待親戚朋友的,平日裡也不曾用過,正可作伯璋的住處。”
李瑜推辭道:“小侄甫至揚州,哪裡好麻煩姑父姑母的?我如今為賊人覬覦,若住於府上,恐怕引來不利。況且姑父平日常在衙署辦公,我一個外男,於此長住,總歸是不好的。”
賈敏笑道:“有什麽不好的?我既已說過,老太太將你當親孫子,你便與我的兒無異,即使住在此處,旁人也說不得什麽的。
另則我們這裡的街坊住了許多官宦,街巷時常有吏卒巡查環視,頗安定的。
便聽姑母的,在此安心住下,晚些使兩個人去客棧裡將你的行李取回來。”
林如海也在一旁勸說,李瑜見他夫妻二人頗是熱情,賈敏已從外面叫了小廝要去取行李了,於是隻好應下。
方說罷住宿之事,金鎖進來傳話,說飯菜已備好,請移步偏廳用飯。
於是林如海同賈敏起身,當前引路,領著李瑜往偏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