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
天方暗下,月色輕落在朱窗前,一位玉人正坐在窗前,在燭火與月輝交映下,恍若神仙妃子。
可卿自晚飯後便送小弟秦鍾回屋看他讀了一會書,過一會領著寶珠回閨房去了。
因月色初降,時候尚早,可卿取出一件尚未繡補好的朱紅色鬥篷來,坐在窗前,在桌案上點了油燈,細細地穿針引線。寶珠坐在一旁也拿了一張手帕繡著。
忽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響起,“嘭”地一聲門被撞開,闖進來個小丫鬟,正是瑞珠。
只見她雙目含淚,細眉蹙在一起,哽咽地道:“小姐,快去看看吧!老爺吐血了!”
她這一聲喊,直將房中二人驚住了。寶珠忙過去替她擦淚,拿手輕拍著安撫她。
秦可卿趕忙把手中的鬥篷摔在案上,慌站起來,扶在桌上問:“你說什麽!老爺如何吐血了?”
瑞珠見二人在身邊,心下也不憂懼恐慌了,聽得自家小姐問,懦懦地回道:
“方才老爺睡醒了口乾,方大娘叫我給老爺倒碗水喝,她出去給老爺打水洗臉。”
“誰知道老爺剛喝了一口水,猛地咳嗽起來,朝炕下吐了一大口血出來!我趕緊出去叫高老伯和方大娘來看,哪裡想到老爺已經昏過去了!”
說罷,想起方才驚魂,又嚇出兩滴淚來。
可卿聽罷,也不多言,小跑出門往秦業屋中走去。路上令寶珠先行去吩咐高伯往醫館尋之前看病的蒙大夫來。
瑞珠聽了,叫住寶珠,向可卿道:“小姐,高老伯早就去找大夫了!”於是三人徑直朝著秦父屋子裡快步走去。
方推門進屋,只見方嬸在那裡拿帕子給秦業擦熱汗,炕下正有一灘血跡,早已凝成斑塊。
可卿撲到床前,見其父仍是昏著,便從他枕頭下拿出午間從水月寺中求的平安符,兩手緊握著,閉眼禱求菩薩保佑。寶珠和瑞珠在後面含淚看著,方寸大亂。
不多時,高伯帶著一個頭戴方巾、身穿道袍、長髯瘦臒的大夫來了。
可卿忙起身,福了一禮,急切地說道:“大夫快來看看家父,方才咳了大口血,現今還在昏睡呢!”
那蒙大夫聽了,將挎在膀上的藥箱子取下,走到秦業面前木凳上坐下。
先閉目把了脈,又抻開他眼皮子看了看,略微默想了一會,搖了搖頭,回身說道:“小姐,令尊寒氣衝入心肺,血脈鬱結,恐怕時日無多了……”
說罷,歎了一口氣,道:“請恕在下無能為力,容某說句難聽的話,小姐還是早早準備後事去罷。”
秦可卿聽了,立時呆住,淚水滑出美目,順著雙頰直往下湧。
只見她苦求蒙大夫道:“求求大夫,可還有什麽法子能救救我父親!”嗚嗚咽咽地,好不淒苦。
那蒙大夫隻擺了擺手,道:“小姐勿怪,令尊這病,在下束手無策,若是小姐心中執念,不妨再去找他人來治吧。”說著就捧起藥箱,慌慌地退出屋子往府外走了。
高伯跟出去將他送出府外,回屋看時,小姐伏在炕前痛哭,兩個丫鬟也在身後啜泣,小少爺秦鍾聞聲也來了,看見眾人在哭,也跟著一起流淚。滿屋子哭喊聲,直惹得人心中戚戚。
方嬸走到可卿旁邊,勸道:“小姐先別哭,老爺往日裡同城東的賈府有些來往,那賈府一門兩公,富貴無比,老爺曾和現今賈家族長、寧國府的老爺名喚賈珍的有些交情,不若派人去府上求一求,
若是能請一位太醫來替老爺治病,興許能救得性命。” 可卿本因其父遭難,早已六神無主,現今聽了方嬸的話,慢慢回過神來,心知此時如何悲哭也無濟於事,不若尋個門道,興許能救父親性命。
可卿方停住哭泣,聽方嬸說起賈府,不由想起下午間在城外碰到的那個公子。
又因父親雖同那寧國府族長有些交情,然自家並不認得,恐怕難得一見,就是見了,恐交情平平,能否求得援助也難料。
於是可卿下定決心,轉身叫過寶珠,從懷中取出那枚玉佩遞給她,道:“你一向是伶俐聰明的,下午時我們曾見過那榮國府賈瑜公子,你帶上這枚玉佩,快去榮國府求見,好言好語,便說求他施手相助,快去快回!”
寶珠聽小姐這麽說了,也想起這事,接過玉佩揣進腰間的小繡囊中,道:“寶珠明白了,小姐等我回來。”
於是急急忙忙打了個燈籠跑出府,朝著北邊的寧榮街去了。
此時夜初臨,況本朝夜裡不行宵禁,街坊上仍有男女老少活動,一些夜市更是燈火通亮,人群擁擠,吃酒的,看戲的,玩耍的……市坊街巷,燈火輝煌,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寶珠在路上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一路上尋人問路,終於到了寧榮街。
拐過西街口,只見街邊連立著兩座公門府邸,於是先走到當先那座宅邸,正門口立了兩座大石獅子,也不往正門去。又見正門西側有一道角門,門兩邊各掛了一個彩紗八角燈籠,門口正有兩個小廝在那裡扯閑話。
寶珠幾步走上前去,左右看了看,問道:“請問兩位小哥兒,這裡可是榮國府?”
那門口兩個小廝都身穿粗衣,頭頂小帽,正靠在牆邊閑聊,夜風微寒,拿雙手湊在袖口摩挲。此時忽見有一個丫鬟打扮的來問話,兩人上下打量了她幾眼,那個稍大些的懶懶地道:“這裡正是榮國府,你是何人,問這作甚?”
寶珠聽他說此處正是榮國府,心裡正高興著,道:“煩請兩位哥哥誰去替我向貴府裡賈瑜公子傳個話,且將這枚玉佩交給他,就說外面有人相求,望公子大發善心,出府相助。”說著,就從繡囊中取出那玉佩給他們看。
那兩個小廝聽了,笑道:“什麽甲魚王八的,我們府裡公子爺們沒有叫做這個的,你找錯人家,速速走吧。”
寶珠聽了,心下一涼,暗道這是怎麽回事?又伸手把那晶瑩閃爍的玉佩給他們看,道:“怎會沒有呢,那公子自稱是榮國府裡的,真真的貴氣逼人,器宇軒昂,不是你們府上的公子,怎麽有這樣好的玉呢?”
那二小廝定睛一看,只見寶珠手中那玉佩以彩絛系住,光澤瑩潤,夜裡生輝。
因府上寶二爺時常出門,這些門子們討他歡心求他的寶玉來看,因此也有幸見過一二眼,故而也看得出寶珠手中的必是一塊好玉。
只是兩人左想右想,並不知府中有叫做“賈瑜”的公子,因此隻得說道:“這位姐姐,不是我們兄弟誑你,實在是府裡面沒有叫做什麽賈瑜的爺,你可再想想,確是名叫賈瑜麽?”
寶珠聽罷,心頭細想了,那公子並未自道尊名,只是小姐憑這玉佩猜的,恐怕那公子並不叫賈瑜。又想到那公子讓她帶的話,說是找一位叫做“郝能”的,想必是了。
於是寶珠又問道:“那可有叫做‘郝能’的公子麽?”
二人聽了,笑道:“府中的確有一位叫做郝能的,哪裡是什麽公子,是府中一位爵爺的管家老伯,你可是找他麽?”
寶珠轉了轉眼睛,思索了一會,又問:“那敢問你們這位爵爺尊姓大名?”
一個答道:“我們這位爺尊姓李,我們都稱他瑜大爺。”
寶珠暗道:“賈瑜,李瑜,看來正是這位爵爺公子了。”
於是笑著對他們說道:“是了是了,正是要找這位爺,煩請通傳那位管家老伯一聲。”
那倆門子對視了一眼,年長的那個說:“你在這裡守著,我去裡面傳話。”又向寶珠問道:“是要傳什麽話,你再說給我聽一遍。”
寶珠又將前話說給他聽了,拿玉佩交給他。只見那小廝打開西角門,一溜煙往裡面跑了。
西苑內。郝伯正和范二在院門口坐著,同他說些自己曾經跟隨先侯爺大戰蠻虜的事跡。隻說自己跟在老爺馬後,左砍右殺,一刀一個,全無一合之敵。
那范二聽了,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只聽得目瞪口呆,興奮激動。
郝伯正說到興起之時,院外跑過來一道人影。只見他跑到二人面前站定,向著二人笑著打過招呼,又說:“門口有個小丫鬟叫我傳話,說是把這個玉交給老伯,求瑜大爺出門救命。”
郝能聽他說完,一頭霧水,心說什麽丫鬟啊玉啊救命來的?又伸手接過小廝手中的玉佩,定睛一看,正是自家主人之物,料定其中定有故事,招呼他走了,起身朝裡面通報了。
屋內,李瑜正端坐在雕花楠木大書案前讀書,忽聽得屋門口郝能同晴雯說話的聲音。
只見屋門推開,郝伯走進來道:“大爺,府外面有個丫鬟拿著爺的玉佩來求見,說求大爺出府救命去。”
李瑜聽了,見郝伯把玉佩遞過來,拿眼一瞥,便知正是下午時分給那小姐的信物,不想短短兩三個時辰,便有事相求。
於是李瑜道:“我知道了,你讓范二牽兩匹馬出府等我。”郝伯領命去了。
李瑜走到裡間換衣服,憐月邊替他梳頭邊問他發生何事了。
李瑜道:“這事說來話長,等我回來再說給你聽。”
片刻,簡單拿一條錦帶束攏頭髮,披散在腦後,又穿了一件錦袍,披了白日裡穿的猩紅披風,大步邁出屋子出府了。
西角門外,寶珠正焦急地等著,直在那裡左轉右轉的。過了一會,見有個人牽了兩匹馬出來,也在那裡等待。
不多久,走出來個錦衣紅袍的俊美公子來,正是今日曾見過的那位郎君。
寶珠趕忙上去說道:“公子,可算見到你了,可還認得婢子?”
李瑜出門,正看見寶珠過來,卻是今日那個小丫鬟。
於是點頭應道:“自然認得,不知貴府小姐如何?有何事需助,因何說要救命?”
寶珠見李瑜應了,忙說:“我家小姐無事,只是我家老爺,這小半個月臥病在床,今日突然咳血昏厥,往日請的那個大夫說是不得救了。因此小姐派我來求公子幫忙,不知公子可能想法子救我家老爺性命!”
寶珠正說著,激動得滿臉通紅,淚水從眼裡溢出,抽泣起來。
李瑜聽她說了其中緣故,安慰她道:“姑娘莫急,容我想個法子。”
思索片刻,道:“我命家中仆人去太醫院請一位太醫往府上救治,不知妥否?”
寶珠聽說能請得太醫,面露三分驚喜,忙擦淚點頭道:“婢子聽公子的安排。”
李瑜又問她家住何處,寶珠回道永寧坊通平街上姓秦的那家便是。
於是李瑜從懷中取出子爵之帖交給范二,命他速速騎馬去太醫院請王太醫,請到後直去永寧坊通平街上秦府。
范二接過牌子應了,上馬奔走了。
李瑜也翻身上馬,道:“姑娘莫慌,我們先去你家府上等太醫來。”
寶珠應了聲是,便要走到李瑜馬前指路。
李瑜見她步行未免太慢,又見她年紀不大,便道:“請恕在下冒昧,不若請姑娘與我同乘,也可早到貴府。”
寶珠聽了,忙擺手道:“婢子怎麽敢和公子同乘。”
李瑜道:“姑娘尚且年幼,更何況正是情急之下,於禮無妨。我等早一步到,你家小姐也可早些放心。”
寶珠聽了,又怕小姐擔心,於是紅了臉點頭應了。
李瑜讓她將手中燈籠放下,命角門外的門子收了,左手輕攬住寶珠的肘臂,手微發力,眨眼間寶珠便已端坐在身後。
李瑜讓寶珠指路,提醒她緊緊扯住自己的衣袍小心落下去,拍馬出西街口狂奔而走。
寶珠不過七八歲的小丫鬟,哪裡見過這樣的爵爺公子,竟不嫌與丫鬟共騎一馬,心中又是羞怯又是敬佩,料想李瑜定是一個關愛仆婢的謙和君子。
又想若是他能娶了自家小姐,到那時自己跟著這樣的姑爺主子,那也是很好的。
正想著,見已到了通平街,寶珠指著一道窄院說:“公子,那家便是了。”
李瑜打馬過去,門口正有一個人等著,是白天裡見過駕車的老伯。
李瑜輕拍了馬背,整個人騰空躍起,穩穩地落在地上站住,又扶寶珠下來。
高伯趕忙走過來接過馬韁,牽到後院系住。寶珠打頭,領著李瑜進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