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面容】
我像是一張劣質的、從毛紙廠剛剛印出來的最薄的紙。
因為沒有用足材料而生脆不堪,又因為用了太多漂白粉而沒有沒有血色。
可是描畫它的人卻珍惜到像是對待價值一個皮斯托的一張羔羊皮,把它描繪地很精致。那是生出我來的人。
這不是我寫出來的話,而是我的感覺,我不認識半個字,更不是那些出口錦繡的富家小姐。我也沒見過真正的咬不動的皮斯托,我唯一一次聽說皮斯托這個詞,是聽說別人收到了一個假的,那人輕輕一咬就壞了。
所以,不用擔心我會說謊話騙你,更不用怕我會不把真話講全。
只是怕因為太真了,你會不信的。
我沒有表情的,呆呆的在鏡子前面坐著,聽著一場從根子上就不是為我辦的,卻要我做新娘的婚禮。
“怎麽會呢,她可感激您的施舍啦,我是她嬸嬸,我看著她長大,這孩子可乖了。”
一個站在屋子裡面的女人不迭地說。
是的,我在屋子外面,我沒有自己的房間,也不被允許睡自己家的床,兩個據說是跟我有親戚的大人來到這裡了。
我只有一個在風口的,鋪著一張床單的硬板子。我總是把每一處褶皺都鋪的很平整,如果不這樣,那兩個大人說會被來這裡的客人嘲笑。
是的,他們只是“那兩個大人”。
我繼續看著鏡子,鏡子滿是汙漬,我看見了更多的東西。
【在水影裡,看見自己的衣服】
冷的刺骨的水裡面,是不屬於我的,尺碼大的多的衣服。
我穿著的,也不是我的衣服,但是髒極了。
水面,是一個完全的壁障。
把髒的我跟乾淨的分開,把冷的我與暖和的分開,把沉默的與歡笑的分開。
河對岸是黑色的林子與風。河這岸是黑色的,衣服油膩反著光的我。
“快點洗,洗完了沒有?你這個喪門星!”
尖銳的聲音從不知道哪一個大人的嘴裡到我這裡來。
我上一次笑是什麽時候呢?
是一片山坡上嗎?
【在陡坡上,看見自己的腳印】
腳印是一個淺淺的船型。她說,這是最漂亮的腳丫。但是鹿、羊、馬它們的腳印也一樣漂亮。
我不管,我的最漂亮。
忽然間,腳印自己下陷。
只是一個深深的坑,被腳踩的很深,可見用它借力保持重心的人是如何掙扎,我沒有抓住唯一一個會問我我吃不吃的飽的人。
我剛看見她從陡坡滾下去的時候,甚至不可思議到想笑——她怎麽可能會沒有被我抓住呢?她也那麽輕,比我能重多少。她是不想我也掉下去,我知道。
我明白過味道來,就哭了。
或者,這只是我做的一個夢,但是現實與夢境一樣,只不過我是守在巫醫診室病床邊,沒能守住她,所以,終結把她搶走了。
或者,我是在深深的小巷子裡,看著她被一個邪惡的影子拖走?
或者,她遲早是要被帶走的,她太好了,神也要跟我搶她。
可是,你都有那麽多信徒,為什麽偏來搶唯一剩下一個她的我?
我不知道,我的頭很痛,我隻記得她的笑,清清楚楚地。
“別怕!”我看得見她的口型。
我不怕。
【在墓碑前,看見一隻狐狸】
它是一隻什麽也不懂的狐狸,
它的毛髒兮兮的,像一隻稍微大一點的老鼠。 它站在墓碑前,站在一個男人的墓碑前,跟我一樣,也跟我一樣高。
可是這會,她還在我旁邊呢,她牽著我的手,她哭著。
我沒有哭,我那時候還不足以知道“悲傷”是什麽意思。她還在,家就在。
我看著狐狸,衝它扔了一個小石子。它靈活地躲過,跑掉了。
我後來才明白,我以後也會被扔更多的石子,只是,我躲不過。
我的靈魂笨拙到與我的身形完全不相符。
“沒事的,沒事的。”她的手,枯乾地撫摸我的臉頰。
我只聽她的話,尖銳的議論再也不能傳進我耳朵裡。
【還是一面鏡子,我依然站在這。眼睛睜得太久而發酸。】
該死的鹹的液體把我的眼睛蓋住,我什麽也看不見了。
“納塔麗,快過來,見見桑脫老先生!”
我沒有動,我是納塔麗嗎?
一個女人用她鐵鉗一樣的胳膊把我拖到屋子裡,我見到了一個老頭。
啊?桑脫先生?他在這裡?
他是鎮子裡最有錢的那一位是不是?
對吧,我從他家牆外面走過去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
他看著我,他小聲與我嬸嬸講話。我沒有聽清他說什麽。
我也沒有哭,比這更值得哭的事情有的是,我早就哭完了。
我在自己的硬木板上睡去。
不過是嫁給一個老頭,給他當個使女,沒什麽的。以後,說不定我就能吃上一口有溫度的飯了。只是他家裡兒子剛去世,怎麽父親就要急色成這樣?
算了,挺好的,有飯吃就行,我麻木地想,我睡著了。
第二天凌晨,出乎意料的,沒有人叫我,但是習慣早已養成,我自己就早早起來。
我以為,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什麽破東西,用一個黑色馬車塞進桑脫莊園也就夠了——我們這裡都是這樣子,凡是不想給名分的,就避著人一送,沒留下首尾,乾淨。
可是現在這個場面卻有點超乎我的想象:
白色的絲綢地毯是這麽的軟,在我們破破爛爛的屋子裡外全部鋪滿。那些窮酸嘴臉的親戚鄰居現在都小心翼翼地, 不敢下腳。有的還假裝自己要整理鞋帶,卻趁機摸摸地毯是不是真的絲綢觸感,得到肯定答案以後,這些人就像三月的麥子,昂起頭。
是的,竟然有人來參加。他們還都在嘴上用羊油皮抹了一抹——這是窮人出席重要場合必備的好玩意,嘴角的油光能讓你看起來是個常吃肉的富人。
白色是一種最聖潔的顏色,我喜歡白色,自從她去世以後,我就隻穿深色的了,這好洗,揉兩下沒有味道就夠了,誰也不會在意深褐色的汙漬。
白色塔夫綢雋著白花,上面有仔仔細細的月亮、星星花紋,都必須從特定的角度,有反光才能看。在太陽底下最美的,就是這種樣式。婚禮都是這樣子的。
但其實今天看不見的,今天愁雲慘淡,頭頂滿是藍灰的霾,風怪冷的。
無數的白色花朵、花苞、花瓣被放在桌子、架子、櫥子上,紫色的銅絲把修剪好的花莖纏繞起來,讓它們乾乾淨淨,規規矩矩的。
輕靈的鈴鐺聲一陣陣飛,小巧的丁香錘一下下敲,沉重的月亮鼓一片片響。
可是,怎麽會呢?我有什麽魅力,值得這麽大操大辦?我肯定比桑脫先生的夫人要遜色,比桑脫先生的女兒要遜色的多。
我被幾個夫人架著,穿上一件白色的長裙,天哪,我從來沒有穿過這樣一件長裙。我知道我穿一小會就是要脫下來的,但是,沒有人提前告訴我,我甚至前一天沒有洗澡,今天連臉也沒有洗。
誰會希望當遇到一條這樣的白色裙子時,自己卻不是最好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