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的道路幾乎不能稱之為道路,不過是堆砌著雜色腐爛物的稍微平坦一些的緩坡。大量海鮮死亡、腐化,在終結的注視下回歸土地本身。
當然,一直生活在這的人是聞不到那“可愛”的氣息的。排泄物與死去的貓狗屍體到處都是,帕西瓦爾發現貓的屍體格外多,他大概瞧了一下,似乎是被某種利器割喉斃命。
真可怕,這裡不會還生活著某些變態吧。帕西瓦爾有些肝顫。而且,他現在十分後悔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來到這。那些居民看他的眼神都十分警惕和排斥。
像某種動物一樣的目光從堆積著朽木、破窗、碎帆、纜繩、磚塊的各種角落直直的飛過來。在帕西瓦爾身上掃蕩。即便他們隱藏的很好,帕西瓦爾還是感覺到了貪婪,還有總是與貪婪相伴的另一種東西——鋌而走險。
真正的騎士,在這種環境裡,應該平易近人,是不是?而不是穿的像個冷漠的上等人。但是,騎士維護別人的前提是,他不管到哪裡、要幫助誰,都要先有能力保護自己,否則,就是送人頭。
“就在那邊了,繞過這個垃圾堆和那棵樹就是我家。”是之前攤位上的女孩領著應急組的哥哥姐姐到這裡來,這孩子用一條深綠色的厚重圍巾把自己的腦袋裹住。
在走到帕西瓦爾完全分不清的某個拐角,她突然高興起來,“快過來,就在這,我家比街上乾淨多了。我媽媽愛乾淨,她總是什麽都收拾的井井有條。”
然後她好像是有些難過地說:“我家前幾天剛搬到這裡來,原來的房子周圍不是這樣的。”
帕西瓦爾揉揉她的頭髮,忍不住歎息。他看見路邊醉倒在泥裡的看不出本來面目的酒鬼不懷好意打量這孩子,於是趕快擋在她身前。
很淡很淡的一縷炊煙,走上天空,味道是介於馬糞、魚骨與乾草之間的感覺,那座小小的房子幾乎不像房子,只是一個木條釘起來的框架。門鎖的死死的。
孩子站在外面用她清脆的聲音叫了一陣,門開了一條小縫,門裡有一隻眼睛,它迅速打量來訪的客人。
維羅妮卡沒有想到這裡是這樣“在門口待客”的,她局促地介紹了自己和帕西瓦爾都是誰。確定是應急組的人,那婦人立刻把門打開了
帕西瓦爾跟著她走進雜草叢生、堆滿雜物的院子,不知道怎麽回事,他似乎從來沒有看到過一位垂死之人是什麽狀態,這應該不是閱歷太少,他有一種他的記憶被刪除的錯覺。而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屋子裡唯一一張床上,那位父親實在是引發了他的一些觸動——
已經被乾涸的血液染成褐色的床單皺巴巴的,鋪在那人身下。還沒有被清理完的碎藥渣凌亂的散落在他的嘴角。無法被完全清除的腐爛氣息與潮濕的味道若有若無地堆積在空氣裡:初進屋還有,久在其室便無法覺察。空洞的眼神只有在看見自己的妻女時才偶爾轉一轉,已表示自己的生命之火還沒有完全忝滅。
突如其來的急病,使得他的年齡已經不能單純的從面部表情和狀態中清晰的看出來,年輕和衰老的界限被疾病模糊了。
孩子剛回到家,就讓母親歇息歇息,招待客人,自己把她正在洗的床單搶到手。
母親的衣裙洗到看不出本來顏色,已經褪色成灰與黃之間的那種白,補丁摞補丁一層層疊著。眼睛裡的疲憊和愁苦不加掩飾。她用兩個沿口破碎的碗給帕西瓦爾與維卡各倒了半碗水。她的手指關節通紅,
粗糙的像是蛤蟆皮,胡蘿卜一樣的手指還顫抖著。帕西瓦爾不敢看她目光中的那種絕望。 “女士,我們今天在海邊市集的動物售賣攤點看見您女兒了,大概知道她父親的一些情況,我們是應急行動組的,擔心他的病是……”帕西瓦爾斟酌了一下用詞,說是傳染病好像顯得歧視病人一樣。
“擔心他的病情嚴重會影響您和孩子的未來生活,我們過來了解一下,希望為你們提供一些幫助。”維羅妮卡也知道不能在不確定的時候,直接說傳染什麽的,“您覺得您丈夫的病是什麽情況呢?之後打算怎麽辦?”
妻子身上有一根繃了很久的弦,在之前日複一日、每天都是無休止苦難、每天都比前一天更糟的日子裡,它一直這樣繃著。
“我們沒什麽值得憐憫的,我也不需要憐憫,我一個人就可以挑起這個家,我女兒也乖巧可愛,我丈夫……”她說不下去了,痛苦地深呼吸。
“你問我之後怎麽辦?”她微微扯出一個笑,淚水卻從眼角滾落。
她一直等待這根弦和她自己都碎裂的那一天,她以為那會是因為丈夫的死訊。但是直到有一天,陌生人的一句問候闖進她的生活,她沒有想到,自己這樣輕易地崩塌了。
“還能怎麽辦呢?能求的親戚朋友都求到不來往了,我已經不去想借的那些利滾利的債要怎麽還了,要是他不行了,我就隨他去。只是留下我女兒自己,怪可憐的。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這樣活著。我有的時候,我……”
她害怕地捂住嘴,但是腦海裡另一個聲音催促她繼續把所有可怕的念頭都講出來。她看看院子裡懂事地洗著床單的女兒,確保她聽不見之後,才小聲說:
“我竟然,我真是瘋了,我想吃飯的時候給飯裡放點東西,我們全家,就無聲無息睡著了……我怎麽會這樣想呢?”
帕西瓦爾想安慰她,可是又覺得無論說什麽都顯得自己虛偽。
想象一下吧,帕西瓦爾沉重地說:“哦,女士,你是一位母親,你的孩子需要你,你無論如何不能尋短見。”
(潛台詞是,先不要在意你孩子的教育或者更長遠的問題。你要先活著,即便你之後要還數不清的高利貸,要花錢給丈夫送葬,很可能連現在的小房子也一並失去。
在男性方面你要面臨來自貧民窟其他醉鬼、賭徒、色狼的威脅,在女性方面你要接受左鄰右舍對寡婦克夫、寡婦不守貞德去偷人、或再嫁的謠傳非議。
最可怕的是,你的女兒和你一樣也要遭到這些,惡劣的環境在針對女性時,並不憐憫她們的年齡。)
或者再這樣想:帕西瓦爾樂觀地說:“沒關系的,終結之末教會或者其他非官方的組織將幫助你們,終結之末很照顧孤兒,教會孤兒福利院也很不錯,我就是在那長大的。”
(潛台詞是,要麽你加入拯救站街女郎的藍燈互助會,或者類似的組織,但你真的願意成為站街女郎?
我能進那個福利院,是因為我父母都曾經是應急行動組的,因公犧牲,你是什麽身份呢?或者,你準備好自己馬上去死,讓女兒成為孤兒了嗎?)
在不能真正解決對方關乎生死存亡的燃眉之急時,帕西瓦爾不願意講任何不切實際的空話或者畫大餅,如果他真這麽講了,那他簡直是虛偽本偽無疑。
維羅妮卡輕輕拍拍這位妻子,這位母親。她眼神迷惘著,慢慢的,這雙眼睛又放亮了,看著帕西瓦爾的方向,但帕西瓦爾知道,她是在看遙遠時光之前的某一天和某一個人。
“我這些日子總是做夢,夢見我第一回見他的那個光景。他的那些肌肉,結實的好像一堵牆。他穿著一件藍色的背心,站在船上,氣勢比他背後的大海還要健壯、寬闊。鵜鶘成群結隊被他訓練的跟什麽似的,來了條鯊魚也敢鬥上一鬥。我,我就像一條魚,被他俘獲了。”
她一邊輕輕地把丈夫的床單抻平,一邊幫他順氣,好減少他氣管裡的呼嚕聲。
“你道我是個懶婆娘?這些床單已經換過不知道多少遍, 家裡所有能給他換的都換過了,全被血漬沾滿變成這樣。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麽了。”她說著,忍不住用短了一節的袖口擦擦臉,隱忍的抽泣從袖子後邊穿出來。
“別,您先別灰心,我們要先聽聽醫生的看法吧,這樣,如果能治好,我們出錢幫您。”維羅妮卡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這樣講會不會引發對方的厭惡。
“喂,別這麽好心,你哪有錢?”勞埃小聲提醒,帕西瓦爾趕快拍拍它的頭,怕別人發現。
帕西瓦爾無聲的看著那奄奄一息的病人,突然想到了一些他之前怎麽也不會想到的東西。
我,我來自哪裡又如何?我現在就在這,這的每個人,都不是一個沒有生命的行屍走肉,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最無奈的是,這樣的人是數量最多的,他們從各個方面都牢牢佔據社會最底層的位置。
可笑帕西瓦爾一個異界人士,都能夠在同類受苦時感到難過同情。帝國的貴族老爺們會在意低賤物種的死活嗎?他們高高在上時只在意與自己一樣光鮮的、高雅的、尊貴的動物,這才是同類。
但是,現在他們似乎不得不在意了。
帕西瓦爾靈光一現:“等等,我知道了,這個病很可能可以給醫院作為初始病歷研究,如果是疑似傳染病,醫院不會坐視不理的。那些腦滿腸肥的上層人士也不會希望疾病傳到自己身上,我這就去打聽一下。即便沒有傳染性,哪怕給這位先生做一個檢查也是很好的嘛。”
他急匆匆地衝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