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腳下,已化為一片澤國,浪濤洶湧,濁水肆虐。
放眼望去,遍地浮屍,其中不少都是金山寺的僧人。
法海懷中抱著一個嬰兒,獨立於一方礁石之上,望向天邊的世尊佛影,原本凶唳的面容浮現出幾分悔過懊惱。
但片刻之後,他的神情愈發堅毅。
法海與天邊佛影對視許久,才緩緩開口:“弟子罪孽滔天,罪無可赦,甘願墮入無間地獄…”
“阿彌陀佛。”
念一聲佛號之後,法海就地取材,以金山寺遺留下的許些殘骸拚接成一條小舟,將懷中嬰兒放入其中,然後對著天邊佛陀虛影道:“然水漫金山,冤魂無數,弟子一生修佛,如今幾成凶魔,願以一身法力修為退去洪災,以還人間太平。”
說完之後,將自己身上的袈裟脫下來披在了嬰孩身上,又把自己金缽放入小船之中,然後輕輕一推——
“般若諸佛,普度眾生。孽罰之身,永墮地獄。吾今持咒,以靜洪波——散!”
與青白二蛇鬥法,法海的法力幾乎已經枯竭,此番他動用本源,元神出竅,將一生的佛法化為無上法力,金光普照,光撒人間。
洪水隨之退卻之時,在法海腦後出現一方金輪,金輪之上虹光斑斕。
法海唇角微張,若大佛妙音,原本喪生於洪災之中的生靈,一一被其超度,不只是人,無辜喪命的妖靈也在其中。
而無數冤魂身上的罪孽黑氣盡皆纏繞在法海的神魂之上,晦明不定。
天邊世尊佛影終於有了動作,指尖捏了幾個法訣,一道玄妙之氣渡入法海身後的金輪之中,業障似乎在一瞬間就要催散...而法海身上的佛性愈發濃厚,元神竟漸漸凝結舍利,似乎有立地成佛之相。
眼見得法海將得正果,卻見其怒爭雙目,直視世尊:“似吾這般永墮無間之輩,安能成佛?”
話音剛落,竟伸出一隻手,把將要徹底成型的舍利直接捏碎。
轟!
法海的元神徹底在人間消散,他的肉身也隨風化作金粉,零落大江之中。
天邊世尊佛影終於有了變化,似片刻錯愕,隨後佛吟天際:“阿彌陀佛。”
話音落下,金蓮遍地,一朵金蓮托著一道亡魂,一同去往了西天極樂。
......
法海看著天際那一輪熟悉而又陌生的圓月,目光漸漸轉向了西方。
醒來或者說複蘇已經將近一個時辰了,兩界之間的穿梭變換,縱然是對於法海來說,接受起來也沒有那麽容易。
而且現在的情況似乎是借身還魂?
說來也是奇怪,明明是三藏法師的身體,可於自己宛若一體,雙方神魂交融也毫無滯澀,當真神妙。
三藏法師的名號他自然是知曉的,只可惜自己沒有去過靈山,也沒有見過這位法師。
三藏西行,開創了佛門盛世。
是傳說中的人物,便是在靈山,也是地位尊崇,他從沒有想過自己能與旃檀功德佛會產生這樣的交集。
莫非自己與三藏法師另有因果,難不成是轉世輪回?
法海稍稍收斂了些心神,眼下被妖怪抓住了,同行的仆從已經做了山嶺妖魔的盛宴,更加細皮嫩肉的三藏法師,卻被留到了最後。
群妖戲虐,耳邊傳來的咀嚼聲。
他捏碎舍利前,對自己之前所作所為已經有所反思明悟,知自己行事過於乖張暴戾…可眼前一幕,還是讓法海的目光愈發的“慈悲”。
三藏法師雖是肉體凡胎,但其身藏之佛法深厚,卻完全做不得假。
三界有一句名言:愛、恨、情、仇、生與死,乃至七情六欲,皆可化為無上法力。
但有個前提,便是本身的資質與潛力,這決定了法力的上限。
法海散功之前,便是以此為基,將一身的佛法化為了治水法力...細細思量,這法力中蘊含著對三界眾生的愛、對無辜喪命生靈的愧疚、對白素貞修成人的不解與嫉妒等等...亦有本身對成佛的執念。
很巧,不論是三藏法師,還是法海禪師,此二者皆是三界翹楚,法海本身便是以凡人之身,行羅漢神威,修行二十余年,便勝過千年大妖。
成佛原是法海的夙願,為此精修佛法,斬妖除魔...可誰知一念成魔,誤入歧途。
本應該墮入無間地獄的自己,陰差陽錯之下竟然險些成佛,心性孤高的法海認為這般所得之果位不正,當時有些上頭,神情激動,一把捏碎了舍利...此時想來,未嘗沒有幾分悔意。
不過造化弄人,本以為就此魂飛魄散,沒想到還有如此際遇,可謂天大的造化。
法海自問,不論是佛法境界,還是法力深淺,自己都絕不在靈山的諸位金剛羅漢之下,便是聲名赫赫的十八羅漢,除了在謫凡在靈隱寺的降龍羅漢之外,其余也全然不被他放在心上。
將高深的佛法,轉化成為降妖除魔的法力,對於法海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兒,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妖怪們並不將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和尚放在眼中,以至於他們發現“三藏法師”醒來,都沒有一個妖過來照看。
隨身的行禮與包裹早就不知道丟在了何處,反而是觀音菩薩賜下的九環錫杖,一直被“三藏法師”握在手中,法海仔細觀摩了許久,心中生出了幾分感歎。
自己的法杖經過歷代金山寺高僧的佛法開光渲染,早已不是凡俗之物,但跟眼前的九環錫杖比起來,依舊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宛若雲泥。
只是現在手中的九環錫杖尚且處封禁之中,並不能展露出其真正的靈性威能,否則,就這幾隻小妖憑什麽能近得三藏法師的身?
蘊養法器這種事情,對於法海這種高僧來說那就是手到擒來...甚至比他恢復法力還要容易許多。
更何況這本就是佛門聖器,法海需要做的就只是以佛法激發出其特性。
天色漸白。
小妖們酒足飯飽,一個個起身相互道別。
一直在積蓄力量的法海,眉頭緊緊的揍在了一起,這事兒不對,透著古怪。
此刻群妖準備散場,他們就仿佛從沒有見過自己一般。
法海細細回想融貫之記憶,然後將自己的目光鎖定在了那熊妖身上。
“不可盡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
似乎正是開宴前熊妖的這句話,才讓三藏法師“僥幸”逃得一命,而且群妖盛宴,此妖竟也只是配著酒水,用一些瓜果...看似殘羹一片狼藉,它似乎並沒有吃人。
當真是稀奇,妖怪竟會把到嘴的食物視若無睹。
可想到那一心修佛的蜘蛛精與渴望得到成仙的白蛇青蛇,便也覺著似乎不那麽稀奇。
“站住。”
法海起身,一人將群妖攔住。
隱匿於半空中的太白金星忽然聽到“三藏法師”的一聲呵斥,連忙從雲頭坐直了身體向下望過來。
雖然三藏法師沒有按照劇本一覺睡到群妖散場再醒來,但太白金星覺著這對於三藏法師未必就是壞事,便沒有多做乾預。
這位法師雖然佛法高深,但還是過於單純天真,如今親眼見識到這一場妖魔鬼怪的“盛宴”,若是膽小怕事盡可反身回去,若心志堅定,自當無懼無畏。
當然了,前九世的取經人都順利的通過了這一關。
可...這一世他,怎麽敢攔住群妖的去路啊!
三藏法師初出大唐地界,今日是他值班看護,按照為唐長老量身定做的劇本,取經路上的第一難就是開胃小菜,這些小妖將他帶來的隨從吃掉,讓唐長老見識到西天取經之艱難,就可以落幕殺青了。
太白金星心裡暗道:自己實在是太大意了,好在這群小妖法力低微,一切還在掌握之中。
當太白金星向三藏法師看去之時,心下又是一驚。
原本溫潤還帶著幾許怯懦的三藏法師,似乎換了一個人一樣,一閃而逝的金光之中, 還壓抑著令人發怵的佛煞之氣,讓太白金星不禁感歎,不愧是金蟬子轉世,十世輪回之後還有如此威勢。
這一群“鄉下”的妖怪根本沒有見過什麽大世面,再加上三藏法師身上的神異之相轉瞬即逝,他們根本不知道眼前這位大和尚,究竟是何等的存在。
正中間的寅將軍,一口獠牙在外,鋼須稀見肉,鉤爪利如霜,他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識好歹的大和尚,繞他一命尚且不知足,竟敢如此放肆。
雄壯凶惡的熊山君與雙角嵯峨的特處士,一左一右站在寅將軍兩旁,三妖六眼看向三藏法師,山間頓時妖風呼嘯,黑雲彌漫。
只是熊山君眼中透著許些迷惘,時不時往天上看看,心說:“星君,這跟您說的不一樣啊,您快下來看看這是怎麽了!”
“兀那禿驢,爺爺正巧沒吃飽。”
寅將軍乃食人虎,張口便是惡臭血腥之氣,一雙利爪閃耀著寒光,直刺唐長老心窩。
不是他不給熊山君面子,實在是這和尚自尋死路。
熊山君下意識想要出手阻攔,但還是慢了一步。
一旁的牛精特處士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它眼饞這個和尚好久了,兩個人都不夠他們三個享用,更何況還有一群小妖分食...只是礙於熊山君之言它不好反駁,如今這個細皮嫩肉的大和尚,可就要成為盤中餐了。
特處士摸出兩把尖刀,這是他牛角脫落之後煉化的妖器,躍躍欲試。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之後,法海提起了手中的九環錫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