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木匠繞著城牆走了一圈,最後坐在城門,呆呆看向荒漠。
“爺爺,顧哥哥去哪了。”扎著羊角辮的稚童並排坐著,遞過去一顆黏黏的軟糖。
秦木匠沒說話,將糖含進嘴裡。
“我不喜歡那座新墳。”稚童癟著嘴,黝黑臉蛋盡是委屈之色。
“為什麽?”
“說不上來。”稚童搖頭,迎風流淚。
“洛陽!”秦木匠擦拭娃娃臉上的淚痕,輕聲道:
“那位高公公也是咱們安西的一員,他為孤城壯烈而亡。”
城裡的小輩都是以中原地名為名,不過也是最後一批娃娃了,有長安一人扛著這座城,娃娃們至少不用在城頭度過少年時光。
“他為什麽要來,他為什麽就一個人來。”名叫洛陽的稚童拿出嘴裡的軟糖,將其捏成劍的形狀。
秦木匠沉默。
是啊,如果高公公沒有帶來希望,長安應該解脫了,倘若他是帶著百萬雄軍踏入西域,那又該多圓滿。
“爺爺,我們這輩子會去中原嗎?”洛陽仰起小臉問。
“會!”秦木匠的聲音比以往更加堅定。
隔絕消息六十三年,第一個中原朝堂人物來到西域孤城,當微弱的曙光降臨,距離黎明不遠了。
他或許等不到,但洛陽一定能等到。
“到了中原,我要吃桂花糕,應該不貪心吧?”洛陽神情雀躍,經常聽老一輩說起,他都饞死了。
“還有顧哥哥,咱們一起去學堂讀書,他沒讀書也懂很多大道理,只是好久不說啦。”
洛陽絮絮叨叨,孩子的心願就是這麽簡單,一間漂亮的私塾,別再嘗鹹澀的風沙味。
秦木匠心如刀割。
他本就麻木的內心,竟被一句話給重重刺穿。
長安……長安怕是去不了。
秦木匠不理解什麽天地氣機,但當桃花枝栽種在城內,當長安說那句“我怕我會傷害你們”,他就知道這個苦孩子要在黑夜裡沉淪。
足足六十三年的煎熬和等待,很可能將迎來勝利,但在勝利前夕,長安卻要成為瘋子。
世間最絕望莫過於此,快要贏了,快要走出黑暗了,他的靈魂卻一直停留在黑暗。
“爺爺,您別哭。”洛陽湊過去幫他抹淚,堅定道:
“不管蠻狗來多少,顧哥哥都能一劍砍死,一直砍到中原大軍的到來。”
秦木匠老眼通紅,帶著娃娃走回城內。
……
腥臭的荒漠,紅袍身影提著一壺酒緩緩走來,懸空的木劍如影隨形。
視線之內,幾十萬具腐屍堆疊,斷肢殘顱,屍骸白骨填滿溝壑,血汙將黃土都覆蓋了一遍。
“此地甚好。”顧長安頷首。
讓他癲狂的氣機愈來愈烈,大抵是無辜冤孽之氣,入體煉化就像小長矛一根一根地刺進腦袋。
顧長安無動於衷,自斟自飲:
“敬自己十歲時的輕狂,敬二十歲時的彷徨,敬現在的坦蕩。”
“斬!”
拋開酒壺,血劍劈砍而下,條條劍氣如蛛網密集般籠罩大地,竟關照到每一具蠻國子民的屍骨。
是的,顧長安要將罪孽之氣全部煉化,不漏一絲。
要麽不做,要麽做絕。
中原應該快要來了吧,黎明破曉之前,蠻夷肯定會有最迅猛的進攻,他要用實力撐住,不能在終點前丟失疆土。
他瘋掉死掉無所謂,將孤城完好無損地交給中原,
足以無憾。 天地黑霧繚繞,世間最殘忍的孽氣蒸騰而起,遮蔽了血劍氣息,黃昏荒漠猶如黑夜降臨。
“咳……”顧長安劇烈咳嗽,視線逐漸模糊,他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
長安城內的書生,有個不算漂亮但溫婉善良的妻子,一棟別致的小宅,宅前種著一株桃花樹,此生和睦沒有大富大貴,但也無病無災。
“這就是我小時候的願望,我窮極一生都實現不了。”
顧長安忍著抽骨剝皮的疼痛,蜷縮在屍骨中央,一道道孽氣朝他傾注而來。
“我也只是想平凡。”他歇斯底裡大喊,為什麽自己會這麽可憐。
生,掌控不了。
他不想生在西域孤城,血紅色的城牆擋住了他的所有,他是一具被民族信仰裹挾的傀儡,他是被華夏中原忽視的蠢貨。
死,控制不了。
想死都不能死。
“我為什麽是怪物!”顧長安看著自己渾身流淌的鮮血,看著自己乾淨的手掌,明明曾經無數傷口,卻連一塊淺淡的疤痕都沒有。
我總是這樣,腹部被切出腸子還能塞回去,頭蓋骨被箭矢釘穿,拔出來痕跡無存,我其實就是一個守城怪物。
可我不想這樣啊啊啊!!
似乎人在即將崩潰的時候,都會有立刻逃避、放棄思考,以及決定瘋掉三個選項。
顧長安正處於思考的邊緣,靈魂在抵製孽氣的入侵,可肉體卻瘋狂吸收,天地間黑霧逐漸稀薄,他在同時承受每塊皮膚撕裂般的疼痛。
於是乎,決定瘋掉。
以自身為載體,十幾年殺戮積累的煞氣與瘋癲氣機交融。
融合!
一個從未離開舊世界的人物,卻將一縷縷獨屬於他的氣機烙印天地。
轟!
龍卷風卷起沙石,如同一條咆哮升天的黃龍,荒漠迎來百年難見的暴雪異景。
天仿佛裂開了,大雪仿佛永遠下不完,偏隻降落這方圓十裡,外面是綿延萬裡的不毛之地,可這裡儼然是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一襲紅袍矗立其間靜止不動,顧長安的神態不再扭曲,冷峻的眉眼第一次變得安詳。
只是披肩長發全白了。
不是雪落。
寒意席卷,滿頭白發隨風漫舞,大雪將腐爛的屍體覆蓋了一層,顧長安怔怔注視著盤旋天際的黑雕。
“你這隻烏鴉,何以多看我兩眼?”
黑雕俯瞰著沒被大雪淹沒的斷肢,它僅僅想在屍體上飽餐一頓。
“想傳信,想帶蠻夷攻城對吧?想奪走我的命是吧?”
“哼,天真!”
顧長安抖了抖手腕,劍刃點地而起,黑雕撲騰逃亡,卻還是被劍氣洞穿,慘兮兮墜落戈壁灘。
它搞不懂,貪吃有什麽錯呢?
成群結隊的蒼鷹見狀嘶鳴,顧長安繼續重複揮劍的動作,怒喝道:
“誰也別想毀了我的家!你們休想暗報軍情。”
一劍宰殺,看著它們的屍體,顧長安心滿意足地站起身。
“回家咯。”
冰雪消融,天地死寂間,距離孤城越來越近,白頭紅袍的男人終於找回孩子般的單純和快樂,在黃沙中蹦蹦跳跳,嘴裡念叨著晦澀悠揚的歌謠。
……
長城雁門關,九根黑色石柱矗立,關隘上空有一個裂縫。
傍晚時分,北涼和幽燕的武者盤踞此地修行,幾十年前的天道巨變,靈氣複蘇在中原的起源就是雁門關。
雖然不足蠻夷深淵十之一二,但也是賊老天給華夏文明留下的希望。
此時此刻,關隘無數武者遊俠瞠目結舌,眼底有濃濃的震撼之色。
有人自創氣機!
“殘忍,嗜殺,毀滅……”北涼大宗師盯著裂縫,捕捉到轉瞬而逝的氣息。
這是什麽可怕的天賦?
這又是何等殺戮魔頭??
“聖人!”一些遊俠注意到禦空而來的黑袍老者。
正是幽燕公孫戈,中原九個聖人之一。
老者濃墨般的眉頭深深皺起,他在長城修煉,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嶄新氣機。
天道巨變以來,無論是儒佛道,亦或是血氣煞氣乃至魔氣孽氣,都是天地所存在的,每個武者只需挑選一條或幾條路。
特殊如東吳琴公,以琴音入聖,其實只是靈氣的衍生。
而大唐女帝李挽,霸道轉王道,一個立誓成為天下第一的少女主動接過帝王的重擔,無非是靈氣到龍氣的轉變。
但突如其來的嶄新氣機,意味著有人自創一條修煉途徑,甚至都不是靈氣。
雁門關一片死寂。
無數武者還沉浸在震撼中難以自拔,盡管天道巨變短短幾十年,但人世間湧出不少驚世奇才,可從未有人能夠“自創”。
這不僅是蓋世絕倫的天賦,更是前所未有的勇氣,敢與天道抗衡的無上魄力!
“人要畏天……”
“亦或是人定勝天?”
諸多武者陷入茫然,先驅者名垂青史,究竟是誰?
若此人最後走通這條路,那便是這縷氣機的鼻祖了,相當於給世間武者開了一道天門。
“聖人,您怎麽看?會是中原人嗎?”有劍客望著懸空的黑袍老人。
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誕,除了天道眷顧的蠻夷深淵,哪裡能培養這般驚世駭俗的天賦呢?
公孫戈一言不發,沉默了很久,喟歎道:
“希望是,害怕是。”
武者們面面相覷,雁門關隘氣氛變得壓抑。
他們親身感受到那一縷氣機蘊含的殘忍無情以及厭世,倘若真是中原人,又該如何看待?
這條路注定是比魔頭更恐怖的殺戮證道,他會是民族文明的災難!
公孫戈揮袖離去,一路南下,前往楚國金陵城。
……
青銅殿宇。
蠻帝高居王座,窗外陽光照耀在黃金面具上,折射出燦燦光芒。
“三月,帝國再次進攻西蜀,此番誓要一舉吞滅!”
圓桌十二位審判官相繼頷首。
西蜀是中原屏障,必須將這塊肥肉吞進嘴裡,繼而等西方大軍清剿乾淨拜佔庭余孽,再兵指神洲腹地,締造無上神國!
“屆時如何處置漢奴?”蠻帝詢問。
一個藍瞳白胡子審判官淡淡道:
“留地屠人。”
用詞冰冷離奇,不少審判官毛骨悚然。
種族滅絕政策啊!
“卡爾,過分了。”蠻帝語氣慍怒。
白胡子表情謙卑,但口吻卻絲毫沒有退讓,沉聲道:
“中原文明向來最擅長同化,比如殿內幾個同僚,整天喝茶作揖,這就是中原文化在聖城肆掠的典型,影響力都蔓延到中樞了!”
“再強大,也不可能同化屠刀!”
言語有陰陽怪氣之嫌,末了眼神還掃視呼延壽等人。
“卡爾,安敢放肆!”蠻帝怒斥一聲,“別忘了歷史!”
白胡子偃旗息鼓。
也對,天道巨變之前,在座祖輩好些都是中原的小弟狗腿子,全族文化已經深深打下華夏烙印,很難糾正。
“此事後議。”蠻帝不敢倉促拍板。
如此重大決策,必須慎之又慎。
但卡爾說得不無道理,中原文明擅長同化,光奴役不行,還得徹底顛覆幾千年以來的文化習俗。
倘若很難推行,那就只有留地屠人!
不得不說,他已經在暢想親手締造無上神國的偉大功績了。
這時,輕飄飄的腳步聲傳入大殿,一個穿著婚紗的瘦骨嶙峋的老女人不宣而入,脖頸戴十字架,足下踩著兩朵蓮花。
“愛麗絲。”蠻帝自王座起身,動作帶一絲恭敬。
“冕下,深淵異變,有人自創氣機。”婚紗老婦人言簡意賅。
聽到“有人”這兩個字,呼延壽頭皮發麻。
不會是孤城漢奴吧?
別怪他敏感,實在是被折磨得精神錯亂。
“哦?”蠻帝語氣震驚,一雙重瞳閃爍不定,催促道:
“繼續說。”
“是一種殺戮惡墮的氣機,稍縱即逝,靈氣複蘇以來,世間唯一的自創奇才。”
婚紗老婦人扯動僵硬嘴角,褶皺眼皮竟隱隱傳遞興奮情緒。
圓桌審判官們難掩驚駭,“唯一”這兩個字含金量太足了!
“恭喜天神冕下,恭喜無上神國,天佑聖城,天佑聖城啊!”
白胡子卡爾笑得合不攏嘴,帝國又得一武道天驕,可喜可賀!
身為位高權重的審判者,所謂的天驕在他眼裡也是螻蟻,但敢自創氣機,值得敬重!
“恭喜。”婚紗老婦人翕動嘴唇。
“同喜,同喜!!”
蠻帝大揮龍袖,落位王座。
一個邊陲蠻荒之地,幾十年時間佔據天下七成疆土,依靠的就是開拓者精神,正是敢為人先的勇氣!
呼延壽露出比哭喪還難看的笑容,所幸沒人注意到他。
聽到“殺戮”,他幾乎確定是孤城顧長安了!
“冕下,觀星台窺測,此人正在西域。”婚紗老婦人說完告退。
呼延壽神情麻木。
意外嗎?
不意外!
自創氣機算什麽?那漢奴一個人在黑暗絕境裡駐守孤城,一人殺穿萬軍大陣,什麽奇跡比得上這個?
“西域?”
氣氛霎時變得凝重。
蠻帝沒說話,可手卻一下下拍著王座扶手。
“冕下,中原間諜傳回好幾封密信,說李唐血脈遺落西域,會不會是他?”
審判官伊斯肯聲音嚴肅,搞不好喜事要變喪事了。
“應該……應該不會吧?”呼延壽搭話否決。
“西域?”蠻帝起身踱步。
“折蘭肅沒乾滿任期,月九齡這個老巫婆動輒屠殺六十五萬無辜子民,刀鬼隕落,高逃跑歸天,現在又弄出一個自創氣機的奇才。”
“朕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蠻帝驀然回頭,一雙重瞳緊緊鎖定面色蒼白的呼延壽。
其余審判官齊刷刷看向他。
兩任裁決官都倒霉就呼延壽擢升也就罷了,關鍵刀不孤是接到他的授意,才前往西域截殺高朝恩。
呼延壽為何想殺高朝恩,是不是知道什麽秘密?
剝絲抽繭,他怎麽都難脫乾系。
蠻帝走近前來,雙手撐著圓桌,平靜說道:
“呼延愛卿,最近狀態不好,是不是因為西域?”
“冕下……”呼延壽苦笑,心中焦灼繼續強撐著:
“老臣被家事弄得心力交瘁,況且刀不孤之事,已經給您解釋過了。”
“是麽?”蠻帝半信半疑,但也不可能因為一點嫌疑就處罰帝國高層。
眼看情況朝著最惡劣的方向滑落,呼延壽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讓劇痛鎮定心神,方才開口道:
“老臣向蒼天立誓,若有半句欺君之言,九族皆斬!”
審判官們嘴角抽搐,呼延老匹夫表忠心的手段太狠了。
蠻帝頷首,沉聲道:
“朕派一千天神鐵騎前往七千裡疆土,誓要查個水落石出,月九齡為何要屠殺,折蘭肅當真是因為誤殺郡主麽?”
“冕下聖明!”呼延壽畢恭畢敬。
他精神幾近崩潰!
天神鐵騎有特殊傳訊方式,只要抵達西域,全完了。
沒人能救,命運給他敲響了喪鍾,脖頸上的頭顱快要落地。
這一刻,呼延壽四肢冰涼,與其說是恐怖,毋寧說是悲涼。
深陷泥沼,沒頂窒息,無力掙扎了。
可緊隨而來竟然是快感,就像墜落地獄時迎面吹來的風。
活在恐懼絕望裡,真的不如解脫。
“冕下,如果此人真是所謂的李唐血脈呢?”審判官卡爾詢問。
蠻帝不以為意,淡淡道:
“崩潰的神洲大陸,豈會因為一個武道天才而重鑄榮光?蒼天眷顧的帝國,更不會因為某個人物而衰落。”
“姑且認為他未來能成聖,可聖人?深淵兩年造一個!”
眾人紛紛頷首。
影響兩個文明興衰的只有一種東西——
精神意志!
唯有信仰,才是至高無上!
所謂蚍蜉撼樹,弱小的蚍蜉團結起來,未必不能蠶食蒼天巨樹,但關鍵其中要有能引導蚍蜉軍團精神的一隻獨特蚍蜉。
中原顯然沒有。
就像上次攻蜀,帝國僅僅調遣三十萬兵馬,北涼、趙和蜀聯軍又能怎樣?
照樣橫推!!
“冕下,此人應該是帝國兒郎,否則不會出現在西域證道。”
伊斯肯一臉篤定。
長城雁門關,長江黃河,哪裡不能證道?既安全又能給中原武者開辟一條嶄新氣機,何苦在西域腹地苦修呢?
“一查便知。”
“帝國兒郎不得了啊,都敢逆天問道了,這樣的先驅者應該載入帝國新歷,唯有探索,方可成就輝煌!!”
蠻帝鏗鏘有力。
天神鐵騎最主要還是去掌握西域具體情況,帶回此人僅僅次要,基本確定是帝國兒郎了。
呼延壽面無表情,心中冷笑。
逆天問道?
顧長安從來不知道天是什麽!
他在舊世界裡,從來沒有接受過新世界靈氣的洗禮,這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孤勇者,世人誰敢修煉他的那縷氣機?
就算開了一道天門,誰配進入?誰能承受他那樣的痛苦和黑暗?
不知何時起,呼延壽竟對顧長安滋生敬佩之感。
是的,確定自己死期之後,坦然拋開成見,很客觀地看待孤城的那個男人。
絕對是人性最耀眼的光芒,煌煌青史看不到,後世也再難重現。
……
回到府邸,曾經華麗巍峨的官邸只剩空殼子,九成財富都淪為巫佛的任務報酬。
“兒啊,你今天就跑路吧。”
“去大海找個島嶼安身立命,也給呼延家族留一條血脈。”
隱蔽的走廊,呼延壽氣息萎靡。
呼延璟面色蒼白,雙目血絲密布,沉默了很久很久,慘笑道:
“爹,不可挽回了嗎?”
呼延壽木訥點頭:
“一千天神騎兵,到了西域消息就會傳回聖城,絕對捂不住蓋子。”
“趁此之前,你盡快逃亡,多帶幾個女人護衛,偽裝成春遊踏青。”
“家族其余人皆是庸才,死便死了。”
呼延璟嘴唇顫抖,重重叩首。
“父子一場,爹愧對你,再見。”呼延壽臉龐繃緊,頭也不回地離開府邸。
他要催促四個貪婪巫佛,在天神鐵騎趕到西域之前,將顧長安斬殺。
孤城怎樣都會曝光,誓殺已經無關生存,而是尊嚴榮耀。
呼延壽不希望自己喪命之後還被鞭屍,還被帝國子民痛罵那是一條屈辱不堪的惡狗。
殺死顧長安,至少掐滅了華夏神洲的精神火把,給帝國江山一個交代,自己墓志銘也會刻下“忠誠”兩個字。
死了,也希望是以勝利者的姿態而死。
……
長安。
金鑾殿響起了渾厚肅穆的鍾聲,稀疏零落的兵部大臣們匆匆走進大殿。
禦座上身披鳳裙的女帝早已等候多時,她直切正題:
“擬旨,兵部調遣一萬精銳前往西域,朕會呈詔北涼借道。”
本就安靜的朝殿徹底鴉雀無聲。
兵部官員相互交換眼神,為首尚書李德裕持笏出列,斬釘截鐵道:
“陛下維護一家之私道,無視將卒之存亡,臣抗議!”
意識到自己說話太激動太直白,他委婉勸諫:
“陛下勵精圖治,剛讓滿目瘡痍的社稷恢復生機,怎能拿一萬精銳去冒險呢?”
“臣附議。”兵部其余官員齊聲開口。
誰都不希望看到皇族血脈遺落西域,何況還是一個改變國運的天潢貴胄,但那是蠻夷腹地啊!
“朕說了多少遍,沒有什麽李唐血脈!”
絕美女帝罕見暴怒,冷冽聲音在金鑾殿激蕩。
她是名義上的皇權正統,就算其余六國皇帝呈給她的旨意也不會稱朕,但那又如何,她的話沒人相信,連大唐文武百官都在質疑。
畫像人不超過二十五歲,李挽查過族譜,根本沒有這個年齡的李氏男丁流落在外。
姑且算她遺漏了,可她是修煉大唐龍氣,感知絕不會出錯!
“陛下,就算畫像人天賦異稟成為武道聖人,可一個聖人能獨戰一萬精銳嗎?”
李德裕深深皺眉,低聲說道。
若武道高手無所不能,那軍隊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聖人是一己之力的巔峰,但面對上萬精銳,也只有敗退的份。
一萬精銳因為營救李氏天驕而犧牲了,那將是社稷難以承受的打擊,更會喪失民心,造成輿論沸騰。
合著一萬個血肉之軀,就是專門交換皇族子弟對吧?
“朕懷疑是西域安西軍的後代。”
禦座上驀然傳來嚴肅的聲音。
大殿死寂。
“不可能,安西軍殉國時,微臣都沒出世,如果有後代存活,也融於蠻夷血脈了。”
一個儒雅的官員持笏出列,眼前出現黑影。
殿前的李德裕蹬蹬蹬衝進前來,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打得他頭暈目眩。
“尚書……”
“你該打!”李德裕冷視著他,隨即轉向禦座躬身致歉:
“老臣失禮,請陛下降罪!”
諸臣同樣惡狠狠盯著儒雅官員,此人簡直可憎!
但凡是中原子民,都很清楚安西軍的悲壯,當年懷揣聖命,雄赳赳氣昂昂前往西域戍邊,替大唐堅守國門。
誰知唐朝崩潰,整個河西走廊都被蠻夷崛起,安西徹底淪為孤軍,無法得到任何救援。
這些都是大唐戰功赫赫的悍將,死後卻連落葉歸根都做不到。
歷史塵封了,又怎能空口無憑說他們投降?又豈能無端猜測說後代都是蠻夷血脈?
就算是,也是中原辜負安西,投降也不可恥。
“是臣糊塗。”儒雅官員面色戚戚,他也是一時口不擇言,但出發點還是為了否決陛下匪夷所思的念頭。
五十年前在河西走廊,二十七萬唐軍跟蠻夷交戰,一敗丟失扼守西域的戰略地盤。
試想一下,二十七萬大軍都接近全軍覆沒,身處蠻夷核心地帶的安西兩萬兵馬,又怎能堅持呢?
諸臣沉默,畫像人是安西軍後代肯定很荒謬,或許是陛下搪塞朝堂的借口罷了。
女帝精致絕倫的臉頰一片冰冷,手指緊攥又悄然松開,緊隨而來的便是迷茫。
是啊,她也只是虛無縹緲的預感,沒有理由證明,甚至都無法說服自己。
李德裕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付諸於口。
李唐血脈為什麽要待在西域,既然能讓高朝恩甘願赴死,那證明他有天賦甚至有實力回到長安。
不回來,是否意味著他叛變了,投降了?
無論怎樣,兵部都會駁斥陛下出兵的聖旨。
炎黃子孫誰不希望這一頁屈辱歷史趕緊翻過去,迎來夢寐以求的朗朗乾坤,但需要中原齊心協力,一個人永遠無法力挽狂瀾。
“退朝!”
……
禦書房。
“傳召李憐。”女帝看向窗外,一隻七彩羽翼的鴿子輕啄米粒。
“是。”宮婢領命而去。
裴靜姝趨行入殿,表情凝重。
“何事?”女帝依然遙望遠方,絲毫沒有轉身的意思。
“有人自創一縷超然於天地之外的氣機,李屏傳信,據她卜測,很可能是畫像人。”
裴靜姝一口氣說完。
禦書房陷入冗長的安靜,女帝抿了抿嘴唇,眸光黯淡。
“陛下……”裴靜姝踱步近前,輕輕說:
“就是武道天驕。”
內心失望在所難免。
正如陛下所期待的那樣,她也希望畫像人是個做出一番成就的民族英雄,而非武道天驕。
自創氣機的確驚世駭俗,可那又怎樣?正如兵部尚書所言,一個聖人也無法改變局勢。
陛下該放棄了,一萬精銳去營救畫像人, 這種犧牲毫無意義。
裴靜姝看了看陛下臉色,繼續說:
“李屏再言,此人氣機厭世殘忍,殺戮意味太足,位於魔道之上,已經幽燕公孫戈證明。”
女帝黛眉緊蹙,輕歎一聲。
“陛下。”一位老婦人立於殿外。
女帝將手伸去窗外捧著七彩鴿子,柔聲道:
“麻煩你帶它去一趟西域,將畫像人消息傳回來。”
“做事有始有終,他助漲我朝國運,若是英雄,且替他揚名,若是魔頭,也謝他這恩情。”
裴靜姝駭然一驚。
僅次於高朝恩的皇族強者,一旦遇到不測,後果不堪設想。
“遵命。”老婦人接過彩鴿,遞給陛下一個安心的眼神,隨即踏出皇城。
“讓朕安靜待一會。”
“是……”裴靜姝告退,臨走看了一眼陛下的身影,莫名感到悲傷。
曾經陛下也是立誓去天上摘星星的人物啊,李氏李挽天賦絕倫,背著一柄寒劍,背著天下第一的夢想。
可還沒去江湖,江山社稷的枷鎖重重壓在肩上,李氏無人敢扛氣息奄奄的末日王朝,陛下只能扛起,放棄夢想,磨平棱角,將自己的靈魂囚禁在九重宮闕。
寒劍仙子的名頭已經被大唐女帝給掩蓋,但陛下心中的江湖氣還沒消亡。
你讓大唐國運增長,無論世人如何看待,我總歸要給你一個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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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月票不過分吧(慘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