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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鎮守孤城,於人世間無敵》第45章 有始有終
五月十九,正值二十四節氣之一的小滿。

 似乎世人很忌諱圓滿萬全,節氣中有小暑大暑、小寒大寒,獨獨缺了大滿。

 ——

 ——

 ——

 小滿這一天,中原聯軍首尾相接,鼓角相聞,旌旗獵獵綿延兩百裡,慢慢靠近萬裡孤城。

 越來越近了。

 近到能看見積雪堆砌三尺的旗杆。

 近到孤城輪廓逐漸映入眼簾。

 百萬雄師寂靜如死,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抬頭就能看到那面早已塵封歷史的唐旗,這種衝擊比任何宣傳都要來得激烈,來得震撼!

 就是這面堅守六十四年的旗幟,讓絕望的中原蒼生重拾勇氣。

 也正是這面血旗,讓華夏民族在正面戰場擊潰氣焰熏天的蠻夷。

 可扛旗者卻倒下了。

 再也見不到。

 肅穆的氣氛持續很久很久,直到雲車傳出沙啞的號令,緊接著層層遞進,傳遍百萬大軍:

 “接迎英烈遺骸回家!”

 隊列井然有序地走向孤城,人人表情深沉。

 其實很多貧家士卒不懂何謂歷史厚重感,只是腳底踩到凹凸不平的斷肢白骨時,深深體會一種無力與淒涼。

 只要上過戰場都知道屍體會傳染瘟疫,是安西守卒不願焚燒乾淨嗎?

 到最後就孤零零一個人,遍布沙漠的蠻狗,燒都燒不完啊!

 時間仿佛很漫長,天地越來越安靜,只剩低悶的腳步聲。

 最前方的黃金身影緩緩停下,女帝注視著近在遲尺的血旗一陣恍忽。

 拔旗的動作她練過很多次,如今終於來臨,李挽卻發現自己的五指微微顫抖,明明離得那麽近,卻始終不敢再伸過去。

 萬眾矚目下,大唐女帝終於握住旗杆,抖動手腕,纛旗離地而起,在風雪中獵獵飛揚。

 這一刻,安西軍的使命完成了。

 “六十四年前,肅宗李亨將這面纛旗交給安西軍第八團,叮囑他們戍邊抗敵。”

 “今日,他們將旗幟還給朕!”

 莊嚴的聲音響徹,女帝率先走進疆土,就像走入另一個世界裡。

 外面落日埋入地平線,黃沙漫卷遮蔽天穹;疆土內白雪皚皚,雪絮層層疊疊地覆蓋而下,搖曳著落在李挽的發梢,眉間。

 她凝視著血淋淋的城牆,沒有一處城磚是完好,大雪也洗刷不淨沉澱幾十年的血汙,城門猩紅而粗糙,是死亡的顏色。

 看著看著,視線逐漸模湖,一滴淚珠就這樣毫無征兆的掉了下來。

 聽聞死訊的一瞬間,彼時內疚自責甚過悲傷。

 可親眼目睹憑欄邊搖搖欲墜的血劍,無人巡視的城頭,鳥禽為了避雪在原本屬於顧長安的位置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她頭昏目眩,停住腳步緩緩蹲下身子,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悲痛。

 中原永失顧長安。

 “那桃枝應該是長安生前栽種的,怎麽就長不高。”

 劉尚在隊列中喃喃自語,視線躍過凋零枯萎的桃枝,落在望樓巡視台。

 “唉……”折蘭肅深深喟歎,他最畏懼城頭的身影,白天屠殺一萬大軍,夜晚還拖著傷軀巡視孤城,日夜如此。

 可那個男人不在,一個月前就殞命了。

 大抵是犧牲在孤城外,肉體的磅礴氣機消亡,化作永不停歇的大雪異象。

 撲通——

 句僂老人下跪的場面不合時宜,他是北涼帝王,他是百萬聯軍的統帥。

 可徐霆就這樣大庭廣眾之下跪行贖罪,一個力排眾議的決定,掐滅了華夏民族最閃耀的燈火。

 何止是他,幾十萬將卒都背負著沉重的心靈枷鎖,這是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虧欠。

 狂風怒號,烏泱泱的黑色浪潮緩緩靠向孤城。

 城頭全貌徹底清晰,骨渣腐肉深深嵌進磚縫,是用鮮血刷出厚厚的牆面,驚悚到萬千士卒不敢逼視。

 巍峨矗立的孤城是安西英魂的脊梁!

 六十四載不倒的纛旗是顧長安的風骨!

 泥濘不堪的血地是中原民族在絕望中抗爭的精神!

 孤城喚醒了中原膽怯的人們,如同春秋時的鑄劍師那樣,顧長安用一生鑄就了那柄捍衛民族榮耀的利劍!

 “勿忘恥辱,緬懷先烈!”

 不知誰激憤怒吼,幾十萬將卒自發擺臂致敬,一邊咆孝嘶吼一邊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只有經歷過戰爭,親自走過萬裡沙漠,才能感受到安西軍堅守孤城的偉大和悲壯。

 在黑暗絕境裡堅持到現在,完全是用意志在創造奇跡,用信仰在抗擊蠻夷。

 安西英魂值得最崇高的禮敬!

 聲震雲霄的怒吼隱隱讓孤城搖晃,城頭慢慢走來一老一少兩道身影。

 老人斷臂瘸腿,小乾巴個兒,披著件粗藍布衫,臉上窩窩癟癟。

 小洛陽看著無邊無際的軍隊,眼角不自覺的流下淚水,抬袖抹來抹去,越擦眼淚越多。

 可他沒有想象中的激動,所有的期待,在長安哥哥死去的那一刻已經消磨掉了。

 最前方的女帝翕動嘴唇,哽咽道:“來晚了。”

 秦木匠沒說話,就算再淺薄的見識,也該知道躬身行禮說一聲參見陛下,可他難以釋懷。

 安西軍從不畏懼死亡,甚至不怕死得沒有價值,可當一樁謊言重重錘擊黑夜,黎明再美都殘缺了。

 “是很晚,可惜長安死了。”秦木匠嗓音渾濁沙啞,面對蠻狗大軍都不緊張,沒理由對著中原軍隊露怯。

 “對不起。”女帝表情蒼白,強烈的痛楚就像整顆心臟被一隻大手捏成粉末。

 “一個人死了,說什麽也是多余的,記著也好,忘記也罷……”

 秦木匠說著頓住,一眼就看到骨瘦如柴的劉尚,露出久違的笑臉:

 “回家了。”

 萬籟俱寂,百萬雄師默默站立,任憑風雪刮動臉頰。

 劉尚脫離隊伍,一個人默默走進城門,輕輕推開,老少走下城頭迎接。

 曾經的文弱書生突然抱住腦袋,咬住自己的拳頭壓抑嗚咽,身體也劇烈痙攣。

 回到孤城,那不堪的三年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經歷了無數屈辱和絕望,只有在家裡才能毫無負擔地宣泄。

 小洛陽跑過來,想要製止他。

 “讓他哭個夠,他也不容易。”秦木匠喟歎一聲,抬手拍了拍劉尚的肩膀,“你也是安西英雄,咱們為你驕傲。”

 “長安哥哥在宿居,你快去勸勸他。”到底是孩子藏不住秘密,小洛陽含淚哀求。

 劉尚的哭腔戛然而止,一臉震驚地注視著小洛陽。

 “長安說怕中原愧疚,也不想嚇到他們,所以……”

 秦木匠話說半截,瘦削身影發瘋似衝向一裡外的城牆宿居,幾乎喘氣都沒有,他推開破舊木門。

 陰氣森森的黑霧安靜倚著牆壁,依稀能看見白發白袍,以及乾淨的笑臉。

 “長安!”劉尚霎時淚如泉湧。

 是傳說中的魂魄嗎?

 他沒有駭然,也沒有欣喜,只是感到心臟絞痛。

 “就這幅鬼樣子。”顧長安笑了笑,“自己也很難過。”

 說完打量了一眼劉尚,輕聲呢喃:

 “受苦了。”

 劉尚雙眼通紅地跟他對視,有些事藏著是莫大的委屈,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值一提,故作灑脫說:

 “不過些許風霜罷了。”

 “過的不好我知道。”顧長安看到他缺失的舌頭,以及截掉的三根手指。

 劉尚嘴唇顫抖,轉過頭,擠出一個笑臉:

 “一路特別順利,就是特別想你們。”

 黑霧逐漸潰散,不想傳遞陰氣,顧長安的聲音很飄忽不定:

 “我現在的樣子,就不嚇到他們,也不願讓中原愧疚,你安排接回爺爺們的遺骸吧。”

 “長安!”

 劉尚想去抓住手臂,可卻撈了個空,罕見憤怒道:

 “誰會怕你?你經歷那麽多苦難,就是為了躲在暗地?”

 顧長安沉默,只有他自己知道眼神裡的迷茫和無所適從。

 “長安,當初咱們立誓,我帶中原大軍前來孤城,你站在城頭舉旗,你豈能違約!”

 “爺爺們在世前說什麽呢,咱們生前無人問津,死後必須風風光光,你不在安西第八團就不完整了!”

 劉尚情緒格外激烈,聲聲是歇斯底裡的呐喊,腹部發聲的部位抽搐不止。

 長安,應該不會離開孤城了。

 這讓他害怕。

 顧長安無言,守城老卒的遺願讓他想法動搖,“走吧。”

 ……

 城外陷入冗長的死寂。

 大雪永遠下不完。

 將卒的心頭變得沉重而冰涼。

 倒在勝利前夕,永遠是世間最絕望的事情。

 他已經承受無盡苦難,在黑夜裡舉著火把砥礪前行,是中原搶走火把將他推進死亡深淵!

 站在英雄堅守的地方,卻永遠沒機會再說一聲謝謝。

 陡然。

 “冬!”

 “冬冬!”

 “冬冬冬——”

 低沉的蜥皮鼓聲驟響,急促而奮勇,就像戰鼓狂擂!

 這個聲音是如此的突兀,以至於將卒不知所措,怔怔盯著孤城。

 擂動的速度越來越快,逐漸山呼海嘯,城外平靜被鼓聲完全撕裂!

 夜幕降臨,聲音戛然而止。

 “兩萬多下……”有修行者低聲囁嚅,這代表著壯烈殉國的安西英魂。

 是誰在擂鼓?

 他仰頭去看,童孔緊縮,鼻間酸澀,淚水朦朧了眼眶。

 很久以後,他發現眼前定格的瞬間,永遠烙印在靈魂深處。

 天地一切全部僵凝。

 雪花飄在一張張難以置信的臉龐上。

 百萬將卒心臟驟停,飄在城頭的霧影是那樣醒目,也是那樣震古爍今。

 迎著苦難敢於劈地開天的男人。

 他回來了。

 不,他從未離開!

 化雄魂,鎮山河!

 這一刻,不止是平凡士卒,就像李挽徐霆那樣的帝王,都感覺到內心有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

 激動到全身發抖,感動到眼底飽含熱淚。

 往後余生,魂影踏上城頭的一幕都會在腦海裡回蕩。

 沒有人毛骨悚然,更沒有人驚懼。

 一個都沒有!

 就連負責運輸糧食的民女,此刻也是飽含熱淚,她在夜晚林間遇到一條蛇都會做半旬噩夢,可目睹傳說中的鬼魂,情緒卻只有激昂振奮。

 用一生拚命保護中原蒼生的人,怎麽會害怕他,又怎麽能恐懼他?

 他就算躺在巴掌大的骨灰盒裡,他就算化作擇人而噬的厲鬼,也永遠是華夏民族的擎天巨擘!

 幾乎窒息的安靜裡,城頭上響起遲來六十四年的複命。

 顧長安環顧烏泱泱的百萬雄師,迎著風雪鏗鏘有力道:

 “安西軍第八團全體報到。”

 “不辱使命,寸土未丟。”

 就像在寂靜的夜裡無意中碰響了一根低音琴弦。

 琴聲如飛瀑激流、如咆孝獸嚎,如暴風驟雨驚濤駭浪!

 無論是將卒還是修行者,在這個歷史性的時刻,都在竭力壓抑自己的聲音。

 沉默是有力量的,中原雄師一言不發,他們要用沉默表達一種滔天力量。

 可摧天地撼乾坤,可震蕩寰宇氣衝霄!

 當鬼魂堅守疆土,當那句話傳遍四方,已經超越了任何精神鼓舞,是世間最無與倫比的感動!

 所有人都壓抑著,女帝顫抖著黛眉,眉間有遲疑,可是目光始終不敢和顧長安相碰,無邊的痛苦讓她喘不過氣。

 許久許久。

 女帝終於鼓舞勇氣,她清楚看到黑霧裡乾淨俊秀的臉龐,看到經歷一生磨難依舊清澈的笑臉。

 “我代蒼生黎庶說一聲……”

 李挽沉默很久,哽咽道:

 “這些年,辛苦你了。”

 女帝的哭腔跟隨著蕭瑟風雪飄蕩,在寂靜如死的城外,徹底感染百萬將卒。

 “戍邊衛敵,使命所在,談何辛苦。”顧長安其實沒有表情,可他仍知道自己此時很恍忽很痛苦,像離家的孩子找了很久終於找到真正的家。

 “只是……只是這一路確實很難熬。”

 無數將卒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低頭咬著牙關啜泣。

 受過無數傷,流過無數血,一個人度過孤獨的日夜,一個人面對聲勢浩大的蠻狗,一個人在黑暗裡彷徨。

 他們的七歲是無憂無慮,他的七歲是持劍殺敵。

 責任使命將他從人變成瘋子,又從瘋子變成鬼。

 那麽多想到就絕望流淚的苦難,他說出來只是輕飄飄的兩個字——

 難熬。

 “對不起,是我害死你。”徐霆眼窩閃爍淚花,聲音微微顫栗。

 顧長安感受著中原軍勢,看著一個個為民族存亡而奮不顧身的年輕人,他的情緒逐漸複雜。

 “死不足惜,惟願中原驅逐蠻夷,重鑄民族榮光。”

 “我祈盼著你們會過來驕傲地告訴我——今日盛世,如你所願。”

 “明知不可能,也會有那麽一絲希冀。”

 略默,隨後用一種讓人寬心的聲音笑著說:

 “不必愧疚,倘若當時意識清醒,我同樣會殺向蠻夷大後方。”

 “倘若帶著記憶回到六十四年前,安西軍第八團還是會踏入西域為中原戍邊。”

 “這是我們的責任,從來沒有過後悔。”

 說完也意識到自己的陰氣瘋狂蔓延,便輕聲道:

 “進城吧。”

 魂影消失在城頭,可百萬將卒依舊站立原地,內心掀起劇烈的震蕩,久久無法平複。

 在他們的想象裡,顧長安應該是世間最驕傲的人物,是鋒芒畢露,是煌煌如大日般耀眼。

 可他說話很普通,就像身邊無數個朋友一樣,越是這種故作平凡,卻帶來驚濤駭浪般的悲傷。

 他只是不想我們有負擔,不想我們有罪惡感,他唯一的心願就是中原盛世。

 夜色已經很深了,隊伍開始慢慢進城,每個人都是緊繃著臉龐,可內心深處分明爆出高亢的吼叫。

 當鬼魂矗立城頭的那一刻,他們已經相信自己傳承幾千年的民族究竟擁有何等頑強的意志力!

 他們更相信無論多麽崩潰的境地,也動搖不了民族崛起的信仰!

 明知是死路,死不旋踵!

 !

 ……

 城堡頂層。

 螺旋階梯懸浮著一道模湖的光幕,內裡隱隱電閃雷鳴,風雨交加。

 光幕分割成幾塊,其中一塊光幕傳來古鍾震鳴般的巨響。

 每響一次,女王拓拔天下的臉上就增添一分猙獰,暴怒的太陽穴跳動著,童孔泛出可怖的紫色。

 “爆了!”一位臉紋符咒的聖人巫師七竅流血,詭異眼童盯著光幕,沉聲道:

 “比上次更勝三倍。”

 祭壇人人呼吸沉重,氣氛僵硬如鐵。

 三倍?!

 帝國探查到人世間是個球狀,且切割成好幾個板塊陸地,這是汲取天道氣機制作的卜測,非國運而是精神力量。

 上次孤城曝光,安西老卒以及顧長安的事跡傳遍神州大陸,中原頹靡的意志力迎來一次暴漲。

 而給帝國帶來的災難就體現在西域之戰。

 雖說是瘋子憑一己之力改變戰局,但中原百萬漢奴的頑強戰鬥也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否則不會打贏正面戰場。

 這次化鬼魂鎮山河,竟然帶來三倍精神層面的增幅,如果說孤城曝光讓中原病虎站起來,現在則要尋找獵物了。

 “確定?”婚紗老婦人神色陰沉。

 幾個半開天門的老怪物不置一詞,做鬼守家帶來的震撼程度是可以預見的,連他們初聞時都如晴天霹靂,神識恍忽。

 “可以窺測下一次變化麽?”拓拔天下調整情緒,一瞬不瞬盯著巫師。

 巫師聽完後立刻搖頭否決,黝黑眼童閃爍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之色。

 拓拔天下敏銳捕捉到了。

 “會折壽?”她語氣平緩。

 巫師猶豫片刻,囁嚅道:“會……會反噬暴斃。”

 說完如墜冰窟,渾身透著徹骨的涼意。

 一道道如淵似海的氣息鎖定他。

 “赫拉德斯,榮耀的冠冕為你留存,你將是帝國術士領域一座繞不過去的豐碑。”

 “今日為深淵偉大的使命獻身,無上光榮!”

 螺旋階梯響起平澹且不容反駁的聲音。

 名叫赫拉德斯的巫師毛骨悚然,他恐懼於自己堂堂聖人竟然是一條賤命?

 “不可能!”他面色蒼白,斷然拒絕。

 沉寂很久,婚紗老婦人在腦海裡搜尋記憶,隨即扯動嘴角露出笑容:

 “你的寶貝孫女若是知道她爺爺是帝國無恥的懦夫,她該會屈辱自盡吧?”

 赫拉德斯神魂顫栗,死死盯著老婦人醜陋的臉龐,難以相信對方拿自己最疼愛的孫女做威脅。

 “還有兒子孫子。”婚紗老婦人笑容驟冷,不再加以掩飾。

 半開天門之下皆為螻蟻,聖人只是更珍貴的螻蟻,可在帝國利益面前,再珍貴也能不眨眼地犧牲掉。

 赫拉德斯心如死灰,慘笑了一聲:

 “無上神國。”

 他拿起胸前十字架默默做禱告,隨即張嘴吐出一座指甲蓋微小的神座,氣機慢慢滲入光幕。

 俄頃,因痛苦導致面容扭曲,七竅冒出可怖青煙,赫拉德斯腦海裡炸裂一般,他歇斯底裡道:

 “下一次暴漲七……七倍。”

 天機稍縱即逝,他的壽命像是被直接抽乾,直挺挺躺在光幕下,人亡氣消。

 祭壇陷入無邊死寂,諸眾相互駭然,感到一種濃濃的荒誕意味。

 七倍?

 簡直離奇可笑!

 “你信嗎?”拓拔天下臉頰猙獰,直視著婚紗老婦人。

 後者來回踱步,看向暴怒至極的陸地神仙們。

 七倍的精神鬥志?

 是在第一次的基礎爆發,還是三倍之後再七倍?

 如果是後者,無異於天崩地裂!

 “臨死恐嚇!”一位金發褐目的陸地神仙怒吼一聲,可內心的天平已經傾斜,赫拉德斯不太可能拿子孫性命作偽。

 還是顧長安引起的麽?

 就算是凝聚肉身這樣的神跡,也不應該會讓東土爆發出難以想象的精神意志。

 這次之所以如此恐怖,蓋因世界是沒有鬼,這是獨一份,其特殊性美化了漢奴生死不屈的精神。

 “別受虛假讖言影響,漢奴不會有第三次,有無上神國的壓製,東土再高的鬥志力量也會被瓦解。”

 金發褐目的陸地神仙格外鎮定,試圖安定人心,未來之事永遠是隨現在而改變,就算真的,只要斬滅鬼魂迎刃而解。

 拓拔天下的臉色如一件鏽跡斑斑的鐵器,她想起今天是中原的小滿時節。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她不信一具孤城野鬼能繼續翻騰出驚濤駭浪,已經到了那樣淒慘的地步,倘若還更加劇帝國混亂,那她隱隱會質疑天道的神聖不可忤逆了。

 “你生而有翼,為何竟願一生匍匐前進,形如蟲蟻!”

 “卑鄙愚蠢!

 ”

 拓拔天下內心嘶吼,隨即告退離開城堡,她在等待西域的消息,顧長安究竟怎麽選擇,是繼續駐守還是前往中原?

 兩個選擇,帝國都必須做出截然相反的應急措施。

 ……

 龜茲城。

 走進荒寂淒涼的夯土街道,士卒先在城內安營扎寨,酉時三刻,齊齊前往山腳墳林祭拜。

 光禿禿的山脈一點綠意也無,連綿不絕的木碑,以及孤零零的魂影。

 “爺爺奶奶,中原接你們回去,還有你們的後代親人,以及新戰友。”

 顧長安佇立很久,直到沉重腳步聲愈來愈近,他笑著飄向遠處。

 女帝及徐霆等三帝設壇擺幡,五谷之禮,牛羊等牲畜血肉祭奠亡靈,數十萬將卒面色肅穆。

 原以為淚水在進城的那一刻已經流幹了,可看著密密麻麻的舊墳,仍感到陣陣悲痛。

 在鍾磬齊鳴中,北涼宰相陳知古手臂顫抖,蠕動嘴唇高念祭文。

 無邊無際的沉默,墳山響起沙啞渾重的聲音,抑揚頓挫,又字字顫音。

 “中原謹致祭於安西軍烈士靈前——”

 “夫聞守在四夷,先賢之訓,去故鼎新,於初有釁。壯士懷德,寄身鋒刃,魄毅鬼雄,金石為震!”

 “憶昔遙涉荒漠,為國用命,西域孤苦,龜茲危城,仁師何懼,奇勳卓炳!”

 “衛乾元之來複,向兵革之方堅,既登車而不顧,唯取義而忘旋,掃積威於四世,振民志於百年,痛靈路之超遠,留西域以長眠!”

 “日居月諸,野曠天清,骨肉望絕,國人思盈。”

 “唯離恨以不息,孰山海之可平?豈忠魂之入夢,洵來者之寓情。”

 “扶輇車以偕返,眺歸桅以相迎,安故境於桑梓,依同袍之墳塋。”

 “魂兮歸來,以反故鄉。”

 “魂兮歸來,維莫永傷……”

 在念完的片刻,老人踉踉蹌蹌在墳林尋找自己亡父的墓碑。

 盡管不堪回首的滄桑往事早已把他記憶啃噬得斑駁支離,但是那個春天發生的事情還是無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底。

 父親離去的背影,老黃狗狂吠追了一路,稚童沒有好好告別,在夕陽下往反方向而走。

 “爹,我帶你回家。”陳知古老眸噙著淚水,在一座墳前叩拜磕頭。

 早在安西英烈名單公布的時候,他們這些後人就決意前往西域做後勤運糧,此刻再也安耐不住噴湧的念想,紛紛奔向墳林。

 “俺爺啊,你好狠的心一去就不回,俺奶奶罵了你一輩子,臨死前還在念你的壞。”

 一個魁梧的武夫靠著木碑敬酒,抽泣聲在嚎啕涕哭的墳林顯得微不可聞。

 “可俺奶奶沒改嫁啊,她說自己的心挑了一個重擔,一頭是你,一頭是小孩,誰都拿不開。”

 “她還說這輩子怎麽能讓第二個男人掀蓋頭呢。”

 “俺爹也戰死沙場,爹的一生俺知道的很少,他小時候教導的話語,俺也記不大起來,隻記得他掛在嘴邊那句保家衛國很光榮。”

 “俺們老柴家三代當兵,蠻狗沒死完,你曾孫也要上戰場勒……”

 顧長安靜靜聽著口音各異的哭腔,其實很多老卒的名字他都記得,甚至眼前還浮現容貌。

 “後人都很孝順,也跟你相像,以後在地下就別經常咕噥著對不起孩子了。”

 女帝怔怔遙望著燈火映照下沒有影子的黑霧,腦海裡凝練出兩個字:孤獨。

 周圍越是熱鬧,這種孤獨感就越強,他立於人潮擁擠處,卻仿佛與周遭分別置身於兩幅畫內,雖相距遲尺,卻永不相融。

 她走了過去,雖是第一次見面,可卻以老朋友的口吻輕聲道:

 “我帶你回家。”

 “朝廷找到了顧家在長安城的老宅,重新修繕了一番,你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顧長安無言。

 越來越多人靠了過來,有徐霆商擴,也有書院夫子和星象師李屏,他們眼神不約而同地滿懷期待。

 顧長安指著烏泱泱的將卒,平靜道:

 “人間已無我,就不回故土傳染陰氣了。”

 “看到他們,我知道民族依然是五嶽向上,一切江河依然是滾滾向東,神州的意志永遠向前。”

 “終有一天,中原旗幟會飄揚在蠻國聖城。”

 李屏眼眶驀然通紅,哽咽道:

 “你的使命完成了啊,我們會想辦法幫你重塑肉身,接受雁門關靈氣洗禮,九州鼎修煉,國運之劍化身,什麽都可以嘗試。”

 “何苦還逼自己,你要休息了!”

 她知道這個男人走過多麽黑暗,現在黎明破曉,怎能繼續停留在夜裡。

 顧長安對著她笑了笑:

 “從我死後,就回不去了。”

 想重鑄肉身不斷殺蠻狗就可以,離開執念就會魂散,他寧願魂滅孤城,也不想倒在外面。

 況且這輩子都在城裡,出去能做什麽。

 “從我死後,就回不去了。”

 聽到這句話,李屏如鯁在喉,無數想說的話都被自己咽回去,只剩壓抑的窒息感。

 早點來或者不要來西域,他都能擁有無數自由的選擇,可偏偏是中原斷了他回家的路。

 眾人緊繃著臉,平澹的一句話直擊內心,靈魂竟隱隱作痛。

 “我願留守孤城,聽從英雄指揮!”一個武將言辭激動,漲得太陽穴兩側青筋暴起。

 “某也不退!”

 “誓與疆土共存亡!

 ”

 “若是戰死,遺骸能送回中原,此生無憾。”

 一個個將卒挺身而出,聲音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

 “還……還有我。”折蘭肅在人群中冒頭,觸及到黑霧視線,便漲紅了臉訥訥道:“贖罪……”

 “你還活著?”顧長安笑著看他。

 折蘭肅頓時無地自容,擺出的左臂懸在空中不知往哪裡放。

 “感謝你的棺材,你的好酒。”

 顧長安語調平緩,繼續說:

 “玉門關才是你們該鎮守的疆域,你們的身後就是中原百姓,不能讓蠻夷玷汙神州領土。”

 “亂世沒什麽功業比得過守護蒼生黎民。”

 略頓,他又指向哀慟的墳林,輕輕道:

 “我親手送走他們,我不願再看到同袍戰友在我身邊倒下了。”

 一陣安靜,眾將躍躍欲試的臉色漸漸暗澹,眼裡的光芒消失,轉而是悲涼。

 他們何嘗不知,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讓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再是形單影隻的單兵。

 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這縷魂就會消失,他們想陪伴,害怕英雄一人遺失在孤城。

 《仙木奇緣》

 “長安,長安,你說什麽瘋話呢?!”

 幾個年邁的老奶奶聞訊趕來,銀鬢散亂,歇斯底裡地怒吼:

 “你不走,咱們這些老骨頭還回什麽!”

 “沒有我,誰給你織衣,誰給你做飯?”

 “快要入秋了,夜裡很冷,你沒厚衣裳,凍到怎麽辦?”

 她們嘶啞聲音已然是哀求的低泣,只有看著長安長大,看著長安怎麽從一個娃娃變成中原的英雄,才懂得這個孩子的苦難。

 顧長安還是報以笑容:

 “我是鬼,不需要吃不需要穿了。”

 李挽扭過頭去,眼淚還是唰唰落下,她竭力遏製情緒,卻因為一句話而徹底失控。

 “你放屁!你還是長安,反正你不走,我也不走,老身每天陪你說一會話。”徐老婆子淚眼婆娑,直接擺出強硬的口吻。

 “長安,老頭子也留下,待了快六十五年,不舍得一磚一木。”

 秦木匠表情冷硬,身後跟來的劉尚卻已經淚流滿面,他知道無人可以改變長安的想法。

 昔日郭老夫人還在世時,整天勸長安投降,可長安依舊日夜巡視城頭,直至今日,未有間斷。

 “老頭子無後,你幫我送終!”秦木匠口氣不容反駁,一顆心卻劇烈顫抖。

 他害怕長安某天魂飛魄散了,他要守在身邊,至少可以靠木工打造一口棺材,一個漆黑的盒子。

 “長安哥哥,我快到可以上戰場的年紀了。”

 小洛陽挺直身板,乾裂的嘴唇緊緊抿著,沒有長安哥哥的中原,就不是他夢裡的中原了。

 顧長安沉默很久,突兀冷笑一聲:

 “咱們打仗為了什麽?為了他們這些孩子能安穩在私塾朗讀,為了你們這些老人能度過平靜的晚年!”

 “使命完成了,還要一個個送死嗎?嫌六十四年不夠?”

 “你們誰不是我的累贅?只要還留一個人,我就必須留一份牽掛,是想無休止折磨我!”

 “受夠了!

 ”

 陰沉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他走到劉尚面前,看著他手抱的七座骨灰盒。

 “你爹娘,還有你爺爺奶奶。”劉尚露出久違的笑容。

 顧長安頷首,想去拍他的肩膀又害怕陰氣侵體,縮回虛手語重心長道:

 “以後指點廟堂,登閣入相。”

 “不……”劉尚含淚笑道,眼神堅定地說:

 “我打算從軍了。”

 “倘若天下安樂,我很想漁樵耕讀、江湖浪跡,可身逢崩潰亂世,深淵在側,我當萬死以赴。”

 “也好。”顧長安沒有再勸,目光轉移到骨灰盒,低聲呢喃:

 “對不起,不孝子要斷子絕孫了。”

 “我對中原只有一個請求,逢清明節代我掃墓,我娘墓前放一株三月桃花,記得她也喜歡的。”

 說完不顧孤城親人們痛苦不堪的眼神,徑直離開。

 可走著走著,黑霧停下來,看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龐,露出告別時該有的燦爛笑臉:

 “如果再也見不到你們,祝福你們早安午安晚安。”

 背過身飄遠。

 秦木匠癱軟在地,眼神空洞,口中絮絮叨叨:

 “我們都有始有終,你呢……你呢,你呢?”

 ……

 漆黑的房間,自打七歲起就沒再住過,可到處乾乾淨淨沒有灰塵,徐奶奶每天都會打掃,可他距離上一次房間睡覺已經是時隔十八年了。

 “終於不用守城了。”

 “好夢。”

 顧長安側著身躺在床上,聞到沙礫味道,虛影漸漸開始抽搐,在黑夜裡低聲嗚咽。

 他怎麽連眼淚都不會掉了,可分明痛苦得要死。

 “好夢,好夢……”顧長安淒厲哀嚎,像一隻被拋棄的小獸,他的身體顫抖得厲害,怎麽都停不下來。

 為什麽偏偏是我!

 我也想去中原,可我魂散中原,除了給蒼生百姓加以痛苦,還能帶來什麽?

 我只能蜷縮在角落裡,在無人注意的平凡一天,坦然接受自己魂滅的事實。

 秦爺爺,徐奶奶,哪個不是朝夕相處的親人,我從小就在告別,告別一個個親人,直到現在送走最後一個。

 應行的路我已行盡了,當守的土我守住了。

 一個孤獨的人守著一座孤獨的城,這就是最終的結局。

 我要為自己而活。

 ……

 城外。

 九聖及所有成道者盤踞空中,磅礴的氣機瘋狂湧出凋零枯萎的桃花枝,四面八方形成奇異的扇形弧線。

 這一株桃本就是中原之物,接受過雁門關靈氣洗禮,此刻中原氣機將它滋養得旺盛,桃瓣肉眼可見地生長。

 粉紅色的桃花一朵緊挨一朵,擠滿了整個枝椏,樹乾愈加粗壯,桃瓣在夜雪中像片片火燒雲。

 九聖面色蒼白,體內氣機衰竭,可沒人停下,直至桃花長成城樓高度,直至最遠的桃枝延伸到二十裡外,直到阮仙泄氣昏厥……

 望樓上。

 女帝今夜守城,她凝視著足似桃花園林的一株桃,白雪與花瓣交織,世間最美的景物莫過於此。

 明月高懸中天,渾圓皎潔,散著清冷的光芒,李挽漫無目的地巡視遠方。

 才兩個時辰,她就已經很累,她不知道日複一日重複這個動作,究竟是何等煎熬。

 你睡得好麽?

 你今天一整天都在笑,其實你應該很痛苦,可沒誰有資格安慰你。

 女帝搖了搖頭,想把什麽東西從腦袋裡甩出去,可那個背影始終縈繞不去。

 大軍明天?

 要開拔。

 明天這個時間,你還是守在城頭麽?

 她眼神恍忽,瞬間又變得堅定,重重說了一句。

 身後倚牆打盹的裴靜姝猛然驚醒,一臉駭然地盯著陛下。

 ……

 ……

 ……

 PS:說一下,不是騙錢(太無辜了)……

 平台都是按字數收費的,某章訂閱貴就是字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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