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上的交流，並不需要通過語言作為媒介，更接近於心靈感應。如果真的讓蜜麓一去聽那個時候的對話，因為時代之間的巨大差距，遣詞造句都會有所不同，她會陷入看高清電影卻沒有字幕的尷尬現狀。而觀看大蟲的回憶，顯然並不會有這種疑難雜症。

　“不管你叫什麽，姑娘……都有點太過了，知道嗎?”姬璿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做了個“我們不熟”的表情，“別再叨叨了，之前我不是沒見過能叨叨的，東濱的白澤，地下的狴犴……要是和你坐一塊兒，估摸著沒幾秒鍾就得精神衰弱了。”

　“哪有你說的這麽誇張?！”三素倒是不見外，一骨碌做起來，順勢往他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嗔道，“虧我還特意進來給你送飯呢！館驛外頭好多道程序要走，我可是在等了好幾個時辰才進來的，多和你聊幾句都不行嗎?”

　“得了吧，你就是想從我嘴裡撬出人類的事……”姬璿眯起眼睛，衝她揮了揮手，“謝謝你端來的菜——雖然說一點味道都沒有，和嚼沙子沒什麽區別，但還是謝謝你的好心了。人類世界很無聊，我也沒什麽可告訴你的，所以就這樣吧。”

　本想著用惡劣一點的態度可以趕走她，誰知道，這姑娘反而愈加興奮，眼睛裡幾乎冒出星星來，“真的嗎真的嗎?吃起來像沙子?”

　“……”姬璿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怔怔地看著她，一句話都沒說。但三素卻還在自顧自地推理，嚴格意義上，那也不能叫推理，只是自說自話地繼續著她的頭腦風暴，“原來如此，是這樣！虛假之天裡什麽都是贗品，連土地也是贗品，投射下來的陽光是贗品，落在地面上的雨水是贗品。種出來的稻種，釀出來的酒水也是贗品。你習慣了地上的食物，再吃這邊的，當然會覺得澹而無味了！”

　老實說，這個結論讓姬璿有點驚訝，因為這毫無疑問是正解，而他自己卻從未想過。如此看來，眼前這個傻兮兮的姑娘並不是敷衍，相反，她確實有在認真思考羽族和人類的差異。

　他翻了個身，坐起來，語氣依舊不冷不熱，“總結得不錯，能看出來，你平時的工作量一定不怎麽飽和，還有空胡思亂想這些。”

　“才沒有。”少女忽然瞪了他一眼，用格外強調的語氣說道，“別小看我，我可是羽族全境上下唯一一個【人類研究學】的學者，還發表過文章呢！調出來給你看看！”

　說罷，不服輸的少女便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結晶簇——在羽族，這大概就是智能手機一樣的東西。她先是將這塊小小的結晶放到眼前，用虹膜解鎖，也不知手指按了什麽地方，結晶簇尖端投射出一串光芒，在空中交織變換，組合成一張奇妙圖景。

　三素甚至很貼心地給姬璿換上了人類當時用的文字。

　“人類，萬物靈長。在祖神之後，相傳又有神靈點泥為人，生存於大地之上，汲取萬物生靈之氣，自給自足。雖然他們中只有相當少數的存在可以與炁溝通，但，相對應的，人類的思想極富創造性。沒有禦炁之法，他們便創造出種種工具代勞，棍棒、繩索、長槍、錘子、鋤頭……”

　“人類的思想更迭，較之羽族更快，也更加迅捷。他們生活的每一天都充滿激情，盡力地活著。我無法想象，如果我生來不能禦炁，不能與祖神隱語溝通，這一切該會是多麽困難。可是小小的人類，運用工具，能夠做出等同於他們渺小身軀十來倍高大的神像，能夠創造出各種各樣的文化。人類的一天能做好多好多事，可是羽族呢?我們往往需要把一件事，拖上好幾個月(當然，是按照人類的歷法來計算)，甚至幾年也未嘗不可。”

　“現在的羽族有禦炁之術，在強大的力量下，地上的人類，就像一群剛剛學會使用工具的猴子，至少在大多數羽族人眼中，就是如此。但，我有一種預感，在羽族人還在打盹發呆的時候，地上這些渺小物種，將會以十倍、百倍的速度發展，有朝一日，甚至能夠全方位超過我們。”

　“人類的身軀中，蘊藏著無限可能！”

　……

　這段應該是總結全文用的，姬璿翻了兩頁就沒有興趣，再往後翻，基本都是論述人類的發展過程——如何從采集者變成農民。

　】

　顯然，三素對這個過程讚譽有加，並將其稱之為“智能的進化”。這種進化隻可能發生在人類身上，至於羽族人，或許再過幾千年、幾萬年，都不會有所改變。

　————

　“怎麽樣，怎麽樣?”

　三素的表情很興奮，剛剛她也說了，羽族上下唯一研究人類的學者。別說同僚，連願意認真聽她匯報的羽族人估計都沒有五個，這會兒難得找到一個活的人類，激動成這樣，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但……這一次，姬璿的神色，卻是不作假地冷下來。他沒有再用那種不耐煩的語氣，而是很鄭重地把結晶簇握在手裡，沉聲道，“這些東西，全都是你一個人寫的?”

　“沒錯！”三素驕傲地挺起胸膛，笑道，“怎麽樣，厲害吧?寫的真不真實?”

　“一坨狗屎。”

　姬璿毫不留情地說道，“你根本不了解人類，不……你了解的，是你臆想出來的人類。你以為看了點前輩留下的手劄，總結歸納一下人類生產模式的進化過程，再順帶著歌頌一下這個過程，就算是足夠了解了嗎?你以為，人類真的能配得上‘萬物之靈’，這個自以為是的稱呼嗎?！”

　“錯，大錯特錯！讓我告訴你事實吧，人類沒有你想的那麽美好，那麽善良，相反，他們遠比你書裡寫的更加凶殘，血腥，為了爭奪地盤，一言不合就能把彼此腦漿給打出來。在遙遠的進化歷程中，我們殺了數不勝數的部落、同族，更不要說動物！每一個部落的整合過程，都是一本血淋淋的教科書，比你能想象到最殘忍的畫面，還要恐怖十倍。”

　“進化是要付出代價的，小姑娘，而那份代價，遠遠超過我們的意識。我在地上的時候，就……”

　……

　姬璿看著三素平靜、認真的表情，忽然意識到她是在傾聽，而沒有被動收獲自己的負面情緒。

　“哈……哈哈……很聰明，三素，很聰明。”姬璿笑了兩聲，重新躺倒在鋪滿青草的院子裡，哼哼起來，“跟我玩激將法是吧?”

　“看，你這不是有一肚子話要說嘛。傾訴欲這麽強，大概也和我一樣，沒有人願意聽你的吧?”三素也跟著坐下，和他保持一個適中的距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事先說好，這篇文章呢，是我在兩百七十九年前寫的，當時我對人類的理解……確實如你所說，還比較膚淺。”

　“與此躺在虛假的草地上，曬虛假的太陽，不如……”

　“把你對人類的獨特理解，再多說一點給我聽聽，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