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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間草》第24章 相濡以沫骨肉親
  暑假前最後一個周末,何朵終於在清冷的家裡看到了久違的父母。

  即使內心已經萬分狂喜,何朵還是和大多數農村孩子一樣,平靜地笑了笑:“媽,爸,你們回來啦。”

  “噢!”許嬌蘭簡單地應了一聲,仔細看了兩眼女兒,就又一頭扎進了廚房。

  何勝軍此刻正深深地躺進沙發裡,脖子上笨拙搶眼的頸椎矯正器讓他的表情看起來越發木訥。兩個多月未見,他的氣色好了很多,原先的一片死黑之色變成了有些虛浮的蒼白。

  看到女兒滿眼放光地望著他們,何勝軍的內心微微顫抖。只是向來不善言辭的他,並不知該說些什麽。加上脖子上這難看的矯正器,讓這個一輩子要強的男人在女兒面前反倒變成了需要保護的弱者。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他內心越發酸楚不已,一霎那間,開心、無助、辛酸、壓抑,各種情緒膠著在一起,最後勉強地混成了一聲平和的“嗯”。

  “你們啥時候回來的?”何朵笑著問道。

  “咳”,何勝軍清了清嗓子,用盡量正常的語調說道:“禮拜二,回來三四天了。”

  “噢”!

  何朵放下饃籃,轉身跑到廚房洗手,趁這個無人在意的空隙,麻利地擦掉了差點溢出的熱淚。

  母親的身材一下子矮小了很多,面容也是一副疲倦的蠟黃之色,乍一看竟像個小老太婆。要是在往常,何朵還沒到家門口,母親就已經在鍋裡給她溫好了飯菜。可今天,廚房裡連一點半成品的飯菜都沒看到。

  父母既然已經回家三四天,家中卻並未像從前那般變得清爽整潔,反倒比他們不在時還要雜亂無章。可見父親的身體情況依然不理想,母親也定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到了照顧他身上,才沒時間好好整理屋子。

  “媽,我幫你弄點啥?”

  “這兒不用了,去把那邊家裡收拾收拾吧!等下吃飯。”許嬌蘭說道。

  何朵拿著掃把、簸箕和抹布,利落地回到客廳,從裡到外熟練地打掃著,同時有一句沒一句跟父親閑聊。骨肉親情,血濃於水,父親隱忍的焦慮絲毫沒有瞞過她的雙眼。

  “爸,你接下來就徹底好了嗎?不用再去醫院了吧?”

  “嗯,可能還得再去一次,把脖子上這個摘了就好了。”

  “呵呵,還別說,你這麽一戴,感覺整個人都霸氣了呢!這麽戴著,脖子就不用使勁了,是不是就感覺很輕松?”

  “輕松個啥裡,不得勁兒。”何勝軍說道。

  “那就趕緊好,好了就能摘掉了。”何朵笑道。

  “嗯。”

  當所有飯菜都端到桌上時,何朵才發現原來爸媽竟也沒吃早飯。家裡的重擔全部落到母親一人身上,以致他們連早飯的時間都大大延遲。何勝軍在妻子的攙扶下挪到了飯桌上,只是幾步路的功夫,就累的不斷喘粗氣。何朵見狀,趕忙扶住父親的另一隻手。何勝軍則擺擺手,示意她不要管。

  “你快自己吃吧!”許嬌蘭對女兒說道。

  說罷兀自幫丈夫攪拌著碗裡的面條,等溫度稍微涼一些的時候,輕輕挑了一筷子,送到了丈夫口中。

  何勝軍像個孩子般張大嘴巴,稀溜溜幾聲,將面條卷入口中,嘟起嘴巴緩慢地咀嚼了幾下,便吞到了肚裡。隻這麽喂了一口,他的嘴巴周圍就已經沾滿了飯湯。

  許嬌蘭拿起抹布擦了擦丈夫的嘴,然後乾脆把抹布墊在他的下巴下面。

  “用杓。”何勝軍言簡意賅地說道。

  許嬌蘭便拿筷子把面條夾成小段,然後換成杓子給丈夫喂飯。

  何朵不敢再看,狼吞虎咽咀嚼著碗裡的面條。雖然這頓飯菜母親做有些粗糙,對她而言卻勝如山珍海味。

  “你們啥時候放假呢?”許嬌蘭問道。

  “下星期就放了。”何朵刻意大聲吧嗒著嘴巴,給吃飯營造點歡快的氣氛。

  “那你們考試是啥時候?”

  “就下星期三和四兩天,考完了就放假了。”何朵爽快地回答著,語氣和往日裡甚至沒什麽分別。

  何勝軍話很少,吃的卻很用力,偶爾會抬手擦一下嘴,可手裡的手帕卻總會掉。何朵余光瞥到,忍不住又是一陣鼻子發酸。趁著出去盛面湯的功夫使勁抹了兩把眼淚,待調整好情緒後又利落地返回。

  “我來喂吧,你快吃去。”

  何朵搶過母親手裡的杓子,認真地喂父親吃飯。

  “唉!”也許是心酸,也許是感慨終於有人給自己搭把手了,許嬌蘭不由得輕歎一聲,端起自己那碗已經有些微涼的面條慢吞吞吃了起來。

  在醫院裡救治了將近兩個月,何勝軍的命保住了,神經系統卻受到了極大的損傷,導致他的身體一直無法動彈。後來還是醫生大膽地嘗試了最新的神經治療針劑,給何勝軍受損的脊柱打了一針,用醫生的話說,就是“死馬當活馬醫”。

  沒想到頭一天剛打完針,第二天何勝軍居然就從床上坐了起來。這簡直如黑夜裡的一盞明燈,瞬間照亮醫護人員和何許夫婦的天空。於是醫生又連打了兩針。第二針打完,何勝軍立刻感覺四肢麻嗖嗖的。他小心翼翼地動了動,手腳居然跟著他的意識動了起來。所有人狂喜不已,為這好不容易抓住的曙光歡呼。等第三針打完後,何勝軍已經能夠在妻子的攙扶下下床走路了。

  “這真的是醫學奇跡,也是你命大、命硬、命好啊!”醫生看著何勝軍快速好轉的身體,欣慰不已。

  “謝謝你,謝謝你們啊,大夫!”除了說謝謝,許嬌蘭已經激動的語無倫次。

  “也是他身體底子好,結實,心思又堅定!所以躺了這麽久都能起效這麽快。要是換了別人,攤在床上兩個月,就算有這個針,也未必能好這麽快!”

  “真好啊,真好!大夫,那等他好到什麽時候,我們就能出院了?”許嬌蘭熱切地問道。住了這麽久的院,她和丈夫早已囊空如洗。兩人每天在醫院最發愁的事情之一,就是不斷地思考從哪兒籌錢。

  醫生沉吟了下,說道:“旁人不好說,就你家這位的身體基礎,再打兩針,最多三針,應該就能徹底恢復。按照這個速度,也就是一個多星期的事兒,快了!”

  “好的,好的,謝謝您!”

  醫生走後,許嬌蘭從丈夫身子底下的床墊裡摸出來一疊零錢,撅在床頭小心翼翼地數了兩遍。還有220塊,按照醫生的說法,要挨到丈夫出院,還需要再借一百多塊。

  “你還要跟誰借?這錢本來就是跟勝華勝利借的,再借人家誰還給?”何勝軍心煩地說道。

  “不給也得借啊!活人還能被尿憋死?”許嬌蘭喃喃地說道。

  老二何勝利和老三何勝華確實沒有更多的錢了,後來還是在何老爺子的支援下,加上許嬌蘭自己關系好的幾個老姐妹各出了一點兒,才湊齊了一百五十塊。

  幾天后,何勝軍全身上下就剩右手的三個手指頭無法自然伸展。按照醫生的話說,除了這三個手指頭,大部分肢體經過時間的修養會陸續康復。而這三個手指頭,只要打完後面的兩針,問題也會迎刃而解。

  “我先去開單子,一會你來簽字付款,就能打針了。早點打完,你們也能早點回家了。”醫生說道。

  然而醫生前腳剛走,何勝軍就叫住了妻子。

  “別去,不打了。”

  “啥?不打了?你說的啥話?!”許嬌蘭不可思議地看著丈夫,難掩憤怒之色。

  “不打了。你也不看看身上還有幾毛錢。”何勝軍黑著臉說道。

  “這不是都湊夠了嗎?你眼睛看不見?”許嬌蘭無語道。

  何勝軍沒好氣地冷哼了聲,憋了半晌,才耐住性子說道:“這點錢要是打了針,後頭娃們的學費怎麽弄?”

  許嬌蘭一聽,臉色頓時暗淡下來,歎了口氣說道:“那也得打,先過了這一關再說!”說罷就要轉身出門。

  何勝軍大怒,叫道:“你去,你去!去了就別回來了!你是憨憨還是聾子,聽不懂嗎?!”

  這一聲大吼,把整個病房裡的其他病患和家屬也都給唬住了。

  許嬌蘭悻悻地回到病床邊,垂頭喪氣地坐在凳子上,一度無語。一個多月來,丈夫因為身體不舒服,原本就暴躁的脾氣越發喜怒無常。許嬌蘭日常裡沒少受丈夫雷霆之怒的傷害,每次遇到這種情況,為了息事寧人,她都只能以沉默置之。

  等丈夫情緒稍微平緩下來,許嬌蘭便借著上廁所的功夫,悄悄溜到醫生辦公室。然而當她小心翼翼拿著簽好字的清單走出辦公室時,卻看到了已經等在門口的丈夫。

  何勝軍拄著醫院裡的四腳拐杖,身體有氣無力地靠在牆上,默默地看著驚愕的妻子。

  “你怎跑出來了!”許嬌蘭趕緊攙扶住丈夫,怕他體力不支倒下去。

  何勝軍也不作聲,在妻子的攙扶下緩緩回到病房。躺下後,半晌方長歎一聲,平靜地說道:“一針就是一百五,兩針三百塊。你算算,前頭的三針已經花了四百五,這兩個月加起來花了都有五六千了!現在就剩這點錢,要是還花到這兒,後頭三個娃上學怎捱?”

  許嬌蘭疲憊地閉上眼睛,說道:“我現在根本不想後面,就想現在。你的手明明就能治好,你讓我怎麽眼睜睜不管你?實在不行,等你出院以後,我挨家挨戶跪下來求人借錢!總有辦法的!”

  何勝軍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說道:“你借不到了。村裡這些人,還有咱這些親戚,誰有錢誰給借,你不清楚?我這三個手指頭好不了就好不了吧!反正整個身體都好了,還管它三個手指頭?可萬一到時候借不下錢,你讓三個娃怎辦?”

  “可是,我這心裡不甘心啊!”許嬌蘭傷心地抽噎了起來。

  “有啥不甘心的?耽誤了娃裡上學才要不甘心哩!三百多塊錢,到時候只要稍微再借一兩百,平子和朵朵兩個人就先顧住了。文文也大了,她大學的學費,能貸款。生活費的話,她暑假不是不回來嗎?正好應了她。在原中打工賺點生活費,還不用回來看家裡這一攤子,挺好!”

  許嬌蘭心疼丈夫,卻又想不出任何可以兩全的辦法,最終哭著撕掉了費用單。第三天兩人便辦了出院手續,在三弟何勝華的幫助下搭車回到了老泉村。

  陸續有鄰居帶著蔬菜糧食或三五塊的紅包來探望何勝軍,少不了各種噓寒問暖。何勝軍卻一聲不吭,對誰都沒有好臉色。相對於這些看熱鬧大於慰問的友誼,他更希望將眼下這副殘軀窘樣深藏。

  許嬌蘭疲於接待,精神狀態也不太好,因此村民們大都稍微坐會兒就自覺離開。何朵看在眼裡,對父親越發寸步不離,絞盡腦汁說些開心的閑話逗他。也隻面有對女兒時,何勝軍的顏色才會柔軟下來。

  而許嬌蘭就不會那麽幸運了。任何病人在長期不能自理的狀態下都會焦躁,本身就脾氣暴躁的何勝軍,如今更是一點就著,經常毫無征兆就對妻子大發雷霆。許嬌蘭有時會習慣性隱忍下去,有時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反擊。

  “看不見啊?碗放那麽遠做啥!”

  “是哩,看不見,瞎了,行嗎?!”

  又是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

  何朵連忙站出來勸架:“吵,又吵!爸,你嫌我媽碗放的遠了,可以好好說啊,幹嘛一定要用發脾氣的方法?我媽伺候你這麽久,任勞任怨,多辛苦啊!你還這麽說她!”

  “哼,她怎不把碗放到興華小學去!”何勝軍惱道。

  “噗——”何朵一口米湯差點噴出來。真沒想到老爸居然還會用幽默的方式表達憤怒。

  “你看你,說的過分了啊!什麽話心平氣和的說。我媽是不懂你的心意,但是你得說呀,而不是等著她懂你,結果沒等到你要的,就衝人家發脾氣。”何朵笑道。

  何勝軍不再言語,哆嗦著顫抖的手,使勁握著杓子往嘴裡送飯。

  許嬌蘭依然處在憤怒和委屈中,咬牙切齒地說道:“就他最委屈,就他最聰明!我就是條狗,一輩子伺候人家,還不被當人看!”

  “哎,媽,不至於呀!我爸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哪裡離得開你?他就是對自己有氣,但又沒辦法發給自己。剛好你撞到槍口上了,他就一股腦發泄給你了。”何朵趕緊開導道。

  “哼,人家現在是有功勞了,不能動不能乾的,好吃好喝地供起來了!我呢?受苦受累還吃力不討好!這輩子是造了什麽孽!”許嬌蘭不依不饒地說道。

  “好啦!我爸都不吵了,你再吵你倆這就吵不完了。夫妻倆本來就應該互相扶持嘛!我爸現在需要你,當然就是你伺候他。那以後呢?等你以後老了,或者有個不舒服啥的,不也需要我爸照顧你?只是還沒到時候嘛!”

  “哼,不敢想不敢想,等我先有命活到老再說!”許嬌蘭嘴裡說著, 心裡的氣卻已經明顯少了很多。

  每每此時,何朵就會站出來主持公道,誰不在理就“教育”誰,書本上各種道理講得頭頭是道,弄得何許夫婦二人有時也忍不住笑場。就這樣,一家人在叮叮咣咣的生活交響樂中慢慢找到了新的平衡點。

  何勝軍出事之前,家裡大事小事都靠他拿主意。在何朵看來,父親就是家裡的天,是她心中的頂梁柱。所有她能想到的完美字詞,都只能給到父親,父親就是她一生的偶像。而如今頂天立地的父親卻常常因吃喝拉撒,雞毛蒜皮的小事暴跳如雷,和母親吵的一地雞毛。

  何朵知道,讓父親煩躁和煎熬的一切根源,都是那具不爭氣的身體。她理解父親的憋屈,於是會第一時間哄他開心。父親做的不對的時候,她也會像教育小孩一樣教育父親,父親便會乖乖安靜下來。

  但也是自此開始,何朵發現了父親全新的一面。以前那個抗風頂雨的父親,變成了一個需要時刻被關愛的小孩,而且還是個時常不講道理犯糊塗的小孩。

  在父親漫長的康復期中,何朵心裡的偶像一步步消失,這讓她一度非常失望。但是血濃於水的親情讓她不暇多思,而是快速轉換角色,承擔起照顧這個“小孩”的使命。

  堅韌的意志、頑強的軀殼、加上妻女貼心的照顧,讓何勝軍的身體每天都朝著健康的方向穩步恢復,除了那隻再也伸展不開的右手。

  只是從此以後,父親就成了何朵心裡的小孩。

  “爸爸啊,你原來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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