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說完,輕輕撫摸著胡須,微笑著看著眼前一身月白直裾,頭戴暖玉束發冠的少年天子,臉上隱隱有一種驕傲和期待。
他此時也不過是剛剛踏上官場的年輕人,而眼前畢竟是大漢天子,雖還未親政,倘若讓其認同,未來光熹一朝,自己何愁不能一展胸中抱負?
而剛才劉辯直擊土地兼並的詢問,讓荀彧敏銳的感覺到眼前的天子絕非傳言那般不堪,反而是一個極為通透且看得清人間疾苦之君主。
如此頭腦,倘若有心整頓朝政,在他荀文若的輔助下,未必不能成為如宣帝和魏相、丙吉那般君臣交泰,共同再造人民安樂的盛世場景。
也讓荀家因為他荀文若而取代袁家成為天下仲姓,名留青史。
而劉辯也看出了荀彧與一般世家子弟的不同,至少在士族兼並土地這一王朝更迭的根本問題上,荀彧並沒有避諱,雖然荀彧的回答並沒有跳脫出階級身份和時代的桎梏,但是也是難能可貴。
這並不稀奇,一個時代的精英階層也並非都是傳統的利益守舊者,在禮樂崩壞改朝換代之際,總有人站出來扛住時代的大旗,正所謂亂世出英雄。
後世清末,推翻兩千年封建王朝的大多數英雄們,也都是出身於舊地主之家,而締造新中國的一代英豪,不乏於出脫於封建資本階級者。
在後世,這樣的人一般被稱作“進步青年”。
而荀彧,便是這樣一個進步青年,他有才略,有理想。
劉辯這一刻知道怎麽籠絡荀彧的心了。
正所謂和理想者談理想,和利益人談利益,給別人締造他想要的夢,這才是籠絡人心的不二之舉,絕非“王霸之氣一震”可一語畢之。
“文若治國良法,可換一世無憂矣。”劉辯點頭讚道。“尤其輕徭薄稅四字很好。”
荀彧敏感的注意到了劉辯話中“一世無憂”四字,微微一挑眉,道:“輕徭薄稅乃是治世根本,縱觀文景之治、孝宣中興無不若此,陛下生於民間,知曉民間疾苦,然如今尚未親政,亦有太后、司徒輔政,與當年宣帝何其相像?待得太后司徒歸政之後,陛下當整頓吏治,考成百官,招撫黃巾流民,假民公田,設常平倉平抑糧價,減免租賦安定民生,恢復生產,假以時日,大漢將興。”
“文若勸朕以霸王道雜之?”劉辯饒有興趣的笑道。“將朕比作孝宣帝,文若太過看得起朕。”
“然也。”荀彧聽聞劉辯一口說出漢宣帝名言,“陛下實乃決定聰慧之人,然若再有賢臣相輔,未必不能重現孝宣盛世。”
這就是一場君臣互相雙向選擇的面試,劉辯知道,荀彧在積極向劉辯推薦自己的同時,也在觀察著劉辯是否符合心中明君的形象,倘若雙方都看對了眼,荀彧和劉辯和可能是未來一個政治理念的同志。
倘若讓荀彧覺得劉辯是靈帝那種昏庸之人,那荀彧大可如荀爽一般,混個名聲便是,大不了外放做個郡守刺史牧一方之民。
說實話,荀彧這一套治國理念分明便是西漢宣帝劉詢當年開創孝宣之治的模板,根據如今局勢略有調整,可謂是穩妥的治國理念。
加上荀彧剛才已經有均田令雛形、抑製世家兼並土地的稅法改革,已然是一套很成熟的治國方針。
倘若是劉辯沒有未來被廢身死的前提下,以荀彧此套治國理念緩緩改革,未必不能迎來歷史上一次封建王朝的中興,荀彧一定能夠成為歷史留名的名臣。
然而劉辯畢竟是一個穿越者,深深知道中國古代三百年王朝更迭規律,其便是一個朝代創國伊始,因為戰亂導致人口稀少,為了讓人民回歸生產,統治階級往往輕徭薄賦,鼓勵生產。
而從這時候開始,統治階級對於百姓的土地兼並就開始了。
等到王朝中期,人口達到一個峰值,土地兼並的破壞力也就慢慢顯現出來,造成大量自耕農破產或是逃離成為流民,或是成為豪強地主的佃戶,國家稅務漸漸被壓迫到自耕農和佃戶身上,造成國家財政體系開始崩潰。
這也導致小農經濟的脆弱越發明顯,一旦遇上天災人禍,土地沒有產出,便會產生大量流民。
曾國藩有名言:民無糧而為賊,賊無糧而無流。
此時也是大規模農民起義爆發的階段,因為國家財政的崩壞,導致國家對於農民起義軍的剿滅異常困難,既得利益者地主豪強便會自行募兵保衛財產。
軍權旁落也就導致了割據軍閥的產生和亂世的到來,直到一個新王朝的建立。
這個周期一般在三百年左右。
這邊是有名的“三百年更替定律。”
作為現代人,劉辯當然直到深深知道這個道理。
荀彧追求的是什麽?一個明君以實現他的抱負,那麽為了讓荀彧覺得劉辯就是心中能夠實現理想的明君,劉辯必須給他一點猛藥。
“朕這幾天在讀史書時,有一個奇怪的發現,推演一番讓朕不寒而栗,是故才有了逃離京城的想法,正好文若在這,不若就讓文若給朕解惑吧。”
劉辯心中壞笑一下,這個炸彈丟出來,只怕荀彧便是過去未來兩千年裡第一個看透王朝更替秘密的人,這場景一定很有趣。
“哦?”
荀彧之前便注意到了劉辯說他的治國方針乃“安一世之策”,要知道古人說話都是很愛誇張的,什麽立萬世之功,平萬世之策,是故他也很好奇。
“陛下但說無妨,臣洗耳恭聽。”
劉辯略略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語言道:“朕縱讀《漢書》與本朝歷史,有了一個讓朕在意的推演,現在便與君一道推演一番。”
說著,劉辯道:“高祖立漢,戶數三百二十五萬戶,歷經文景之治戶數達到八百五十萬戶,孝武帝年間連年征伐匈奴,《漢書·五行志》記載孝武皇帝征伐三十余年,天下訂戶減半,算作四百三十萬戶,直至孝宣之治,宣帝末年,人口暴增至一千二百五十萬戶,孝平帝年間,天下丁戶一千五百七五萬戶,然丁戶最多之時,卻暴亂頻發,天下各地反漢,直至新莽亂政民不聊生。”
荀彧點點頭,這都是漢書中的記載,他當然也看過。
“光武複漢後,天下丁戶四百二十七萬戶,而最近的造冊記載桓帝年間天下丁戶一千六百七十萬戶。人口最多之時,當是先帝一朝,但中平元年依舊爆發黃巾之亂,天下民不聊生。”
劉辯說完,盯著荀彧道:“我們都知道,前漢新莽前,豪族土地兼並最為嚴重,而如今土地兼並也並不清,大量農人失去土地,這才沒了辦法,隻得從賊暴亂,你看出些什麽?”
“這……”
荀彧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而如今天子詢問,他卻不能不答,略略思忖一翻後,謹慎道:“當丁戶暴漲,加之土地兼並嚴重,流民四起導致天下大亂?而天下大亂帶來丁戶爆減,土地再次能夠分配,朝堂也將慢慢承平?”
說著荀彧眉頭慢慢皺了起來,道:“陛下聰慧無比,然年紀還小,萬不可做涸澤而漁的事情啊!”
荀彧總結出這個規律,反而驚出一身冷汗,這天子果然聰明,這一條規律別說是很多自詡聰明的人,滿朝文武包括他荀文若也都沒有細想過,然而他卻怕天子走向邪路,任由天下大亂,而後再來分配土地,使國朝穩定。
“文若誤會朕了,天下百姓皆是朕之子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朕怎可能傷百姓而保國朝?”劉辯哭笑不得的搖頭道。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荀彧眼睛一亮。
“然,君為舟,民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君視民為手足,則民視君為腹心,君視民如草芥,則民視君如敵寇。朕雖年少,這個道理還是懂得。”
荀彧聞言並手一禮,讚道:“陛下知曉此禮,已是少見的仁君了。”
“仁君無用的。”劉辯苦笑道,“且與朕接著推演,如果,朕是說如果,如今便是天下大亂,我大漢被某人推翻,令立新朝,新朝會如何?”
這話已然大逆不道了!但是從劉辯嘴裡說出這話,荀彧感覺十分新奇,他不顧劉辯的逆言,順著思考起來。
“比如文景光武一般均分土地,鼓勵農事。”
“然也!”劉辯笑道,“數十年兩三代人之後,人口暴增,天下升平,便能算作所謂的治世, 雖無如此簡單,也倒是這個道理。
然而每一個王朝的建立,必然有新的功勳文武,這些人便會成為最初的封賞者,這數十年的發展中他們和他們的家族便開始了土地兼並。”
荀彧聽的心中砰砰直跳,他不禁駭然看著劉辯,似乎劉辯帶他揭開了一種他從未想過的東西,這東西似乎是某種真相。
為此他甚至有些口乾舌燥!
倘若真是如此,他們二人很可能是自春秋戰國井田製崩壞後千余年真正觸及道這個真相的人!
他開了口,聲音有些發顫……
“人口無限增長,而土地有限,加之兼並嚴重,便會產生大量流民,流民活不下去變為賊寇,天下大亂……新朝……新朝……”
“新朝再立,人口減少,新的君王和新的士族開始新的治世和隨著而來的土地兼並。”
劉辯歎了口氣道,“而朕覺得,這個怪圈的周期就是二百年到三百年……這才是讓朕恐懼之處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觸摸王朝更迭真相的荀彧身體微微顫抖著,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恐懼。
原來這少年天子說他的治國方針乃是一世之策來源於此,自己治國方針卻是已然非常出色,便是叔父荀爽和父親荀崐也曾誇讚乃是安邦定國之策。
而然若是用在這三百年王朝更迭規律之中,不過是給一個王朝續命數十年而已……
一時間,荀彧竟有些頹喪。
“文若,請問有何教朕?如何才能讓大漢擺脫這三百年更替的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