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被鮮血嚇得猛地一退,後背重重撞在牆上。
幾乎與此同時,從樓上傳出秦可卿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瑞珠——”
賈璉慌忙之間一瞥,看出墜樓之人的衣著果然是瑞珠。
賈璉也顧不得害怕,撲過去看瑞珠。
卻見她是頭部先著地的,腦袋已經被重重撞扁了半邊,雙眼暴突,七竅流血,人已經沒氣了。
這是賈璉頭一回如此近距離看見橫死的人,頓時隻覺得渾身如墜冰窟一般,後背上和手心裡的冷汗瞬間濕透,心口裡如遭重錘,一下下,砸得自己根本喘不上氣來,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
“你殺了瑞珠!”
秦可卿的一聲尖叫,將賈璉瞬間驚醒。
他不顧一切,大步衝上樓去。
是賈珍!是他把瑞珠活生生給扔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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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樓裡,更是黑漆漆一片。
賈璉跌跌撞撞一路摸上去,見只有在第三層上,微微透出燈光。
天香樓第三層,可以俯瞰整個寧國府,是個登高憑欄的好去處。
而此時,偌大的樓閣頂層,隻點著一支銀燭。燈火盈盈跳動,在沉沉黑暗之中,暈開一小塊昏黃的區域。
在燈火與黑暗的邊緣處,是一個精壯男子的背影,正摟住一個被白綾子捆住雙手的女子狂吻。
那白綾的另一頭,被繞上了天香樓繪滿描金彩繪的橫梁,讓那女子高舉雙手,勉強踮起腳尖才能夠到地面。
賈珍雙手在秦可卿身上來回摩挲,口中得空還喃喃道:
“再不聽話,連你也一把扔下去!”
秦可卿已經哭得十分狼狽,聲音也嘶啞了,卻還在拚了命地掙扎,又是踢又是咬:
“我做鬼也不放過你!賈珍!你這畜生!瑞珠啊!你死得冤啊!是我害了你……”
無恥!
賈璉怒火上騰,胸腔裡憋得發炸,大步衝過去,一把抓起牆邊條案上的一個描金白底繪五彩大花瓶,照準賈珍的腦袋,狠狠砸了下去。
“嘩啦”一聲,花瓶粉碎開來,賈珍哼都沒哼一聲,就一頭趴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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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顧不得去看賈珍的生死,上前三兩下扯開秦可卿手上的白綾,攙著她就走:
“我是來救你的,快跟我走!”
秦可卿驚得目瞪口呆,愣愣由著賈璉將她扶著走到樓梯口,忽然間,她清醒過來,狠命掙脫開賈璉,死死抱住樓梯的木扶手,顫聲問道:
“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不跟你走!
我是正經規矩人家的好女兒,你不要打錯了主意!
我寧死也不從賈珍,也一樣寧死不會從你!
大不了,我現在就一頭碰死在這裡。”
賈璉急得用手狠狠一拍樓梯欄杆,一把將臉上的布條扯下來:
“我是賈璉。
今晚不是你讓瑞珠來尋我來求救的麽?
這會子還鬧什麽?
快走!再不走給人家發現了就遲了。
外面連馬車都預備好了,我跟瑞珠商量過,先救你出去再說。”
秦可卿回頭看了一眼生死不知的賈珍,又朝瑞珠被扔下去的窗口望了望,又深深望著賈璉,狠狠抹了一把眼淚,微微搖了搖頭,聲音嘶啞而堅定:
“多謝璉二爺,二爺此番已經是救了我了。
若是今晚給那老畜生佔了我的身子,我死都不甘心。
但我不能走,我不能只顧了自己。
我自幼被親生爹娘扔在養生堂,是我爹爹領養我回來,對我疼愛有加,教養我知書達理。
爹爹命苦,到五十歲上好容易續弦夫人才生下秦鍾來,不久續弦夫人又命歸黃泉。
如今家中只有老父幼弟,家境艱難,唯有我嫁入賈家這幾年,勉強給爹爹支撐著門面。
是我自己不知好歹,上天送來了二爺這樣的救命貴人,將千真萬確的預言告訴了我,可我卻沒聽這些救命的金玉良言。
那日一心只顧著要讓老太太高興,不能讓寶玉心中不滿,就讓他進了我的屋子午睡。
結果不知給什麽人,竟傳出我和寶玉的謠言,在別人眼中,我成了個淫蕩無恥之人。
若我此時失蹤,必然要給人家編排成私奔私逃。那我家爹爹將如何自處?我弟弟又如何見人?
我不能只顧自己,不顧家人。
二爺,瑞珠是我的好妹妹,我求她幫我預備下火油,她只是不肯,最後還因我而死。
我今夜發覺賈珍要動手,就自己預備下了菜油,放在那桌子下面,我決心已定,如今,就是我秦可卿用性命報答家人之時,留下我一副屍首,讓秦家不致蒙羞。”
她語速輕緩,語氣卻決絕,神情漸漸從悲傷,變為堅定而淡然。
銀燭的昏黃光暈,映在她淚痕狼藉的美豔面龐上,竟反射出寶華莊嚴的光彩來,仿佛眉目低垂的觀世音菩薩,因為看遍了人間苦楚,反倒生出了超脫的慈悲。
“二爺此番救我於危難,如此大恩大德,可卿來世變牛變馬,結草銜環,必定要報答於萬一。”
說著,她緩緩立起身來,朝著小桌上的銀燭,緩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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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救美之後,美女難道不應該是以身相許嗎?
怎麽給一腳踢到來世了?
這不就是寫空頭支票、畫大餅嗎?
還變牛變馬,變成個鳥來叼草環,我要的是美女,我要個畜生來乾嗎用啊!
賈璉一抱肩膀:
“可憐瑞珠,她不惜一切要救你,結果呢?就那麽白白地死了?
我一點兒都不可憐你,我可憐大仁大義的瑞珠。”
秦可卿的腳步陡然停住了。
“你死了容易,活著才難。
反正在你死了之後,不出一個月,你弟弟就被寶玉帶壞了,然後活生生地氣死了你爹。半個月後,他自己也病死了。
你們一家人,齊齊整整,陰曹地府來相會,見面誰也別怨誰。”
可卿猛然回過頭:
“你說什麽?”
“我說,我知道在你死了之後,不出一個半月,秦家就死絕了。”
秦可卿呆立在當場:
“那……那我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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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先將秦可卿扶到樓下,秦可卿撲向瑞珠鮮血淋漓的屍身,一把抱住,將臉扎在瑞珠身上,堵住自己壓抑不住的痛哭。
賈璉顧不上勸她,忙著上樓去看賈珍。
發覺他還有氣息,便像拖死豬似地將他拖到樓梯口,一腳揣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