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書房,楚衛將審訊供詞放在檔案夾裡,說道:“就要酉時了,你可以下衙回家。”
一抬頭才發現,跟著他一起回來的女孩兒此時已經抱著一堆東西出去了。
其實多她一個根本不算多,然而楚衛總是會有種處處熱鬧起來的感覺,他起身,腳步不急不緩地一路跟著。
女孩兒哼著歌爾,路上還折了一枝花,心情好到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跟隨。
就這麽一直走到前衙東邊的一個水池上,池子一畝大小,載滿粉色荷花,靠著岸邊還有一個木製亭子。
楚衛來這京兆府也沒幾天,但他很清楚,這裡的水上亭子和現在的模樣不一樣。
此時的水上亭,已經放著一個只有一人高的一層一層的架子,上面疏疏落落的放著一本書。
這亭子本來的位置就很好,是靠著岸邊的大樹修建的,整個都攏在沁涼的樹蔭裡。現在經過女孩兒的整理,更有種令人舒服的感覺。
她現在把帶來的一張絨毯撲在靠近水邊的位置,又從她帶來的簍子裡抱出來一個花盆兒,擺放在毯子一角。
楚衛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突然的出聲把沉浸在對以後燒烤向往的新糯嚇一跳,看見來人,她站起身,“大人,你怎麽過來了?”
楚衛走進來,四處看了看,“見你這麽忙,跟來瞧瞧。”
“你看我把這裡整理得怎麽樣?”新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再弄一個烤爐,烤架,夏日晚上我們可以在這裡燒烤。”
前府尹大人蘇家已經搬清楚了,後衙那邊已經由另外雇的兩個婆子整理出來,新糯也分得了一間獨立的房間。
照張枯說的就是,如果她家裡允許,以後她也可以在這裡留宿。
夏天嘛,新糯最喜歡的就是燒烤,小時候跟爺爺吃過一回烤肉,便覺得分外喜歡,就發展成了現在的夏日晚上燒烤。
所以新糯才要整理出這個涼亭,她還打算從家裡弄一些糊窗的薄紗,將亭子四周都罩上。
要不然不是燒烤,而是組團喂蚊子。
“燒烤?”楚衛笑了笑,半是嚴肅道:“我看平日裡你還是太閑了。”
經過幾天的相處,新糯對大師兄已經比較了解,一下子就看出他雖然說得嚴肅,其實暗含著一寫寵溺的。
因此新糯一點都不怕,笑道:“明天我把爐子帶來,到晚上我們就試試。”
楚衛不置可否,看了看西邊天空的晚霞,道:“酉時了,回家去吧。”
怎麽下班還有催的?
“我還沒有把鳥籠子,蚊香爐子搬過來呢。”新糯說道,“而且你不是派人去捉拿馮大了,今天晚上肯定便要審清,我不得在嗎?”
楚衛說道:“不用,叫胥吏做筆錄就可以了。你在衙門做事,想你家人應該也不會怎麽同意。”
所以每天就早點回去。
他接著道:“你這裡,我待會兒讓蕭山把你說的東西都拿過來。”
新糯沒辦法,隻得走了---她現在學會了騎馬,根本不用人送。
“那明天你要把落花巷案子的前後始末都告訴我。”
她這話太隨意也太任性,這完全不是對大人的態度,楚衛覺得應該呵斥她的,但最終也只是搖搖頭。
新糯牽了自己的小紅馬,一路溜溜噠噠回到程家,剛進門就發現今天的程家有些不一樣,到了後院,感覺更明顯。
下人們來來往往的,腳步中都透著一股輕快。
想到早晨出門時看見的盧家母子,新糯不用問就知道,程雪蓮的婚事定下來了。
“二小姐。”
“二小姐。”
她一路走過來,下人們見了都停下來招呼一聲,待她走開就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大小姐定下來,人家也不錯,聽說盧家祖上出過宰相呢,只是這兩年才衰落下來。可是盧公子的學識好啊,咱們家老爺跟他聊了一會兒,出來都很滿意的誇讚。”
“瑤小姐呢,要不是因為別的原因,現在也定了元舉人了。雖然元舉人經商不能再考科舉,但誰都知道元舉人名下的商鋪有多賺錢。可瑤小姐偏要因為那麽一點小事,不想連累元舉人,可惜啊。”
“要說咱們家,真是有點倒霉的。好好的培養大的嫡小姐,不是親生的了,親生的,又是外面長大的野姑娘,長得是好,但誰家樂意娶這樣的人做兒媳?也不瞧瞧,她回來這麽多天了,一家上門提親的都沒有。”
“就是就是,我聽老夫人院裡的姐姐們說,一開始老夫人對她期望很高的,每日都要敦促她學禮儀,她卻每次學了都要東西,好似老夫人費心教她卻還欠了她似的。現在啊,她一整天的不去,老夫人也不著人問。就想讓她自個兒覺著,現在好還是以前好。”
“咱們可是都看著呢,她一點兒也沒覺出來。”
“夫人都不知道愁成什麽樣子了,這個嫡親的太不爭氣,我冷眼看著,以後還是要指望家裡養了十幾年的瑤小姐的。”
“是嗎?”一道充滿疑惑的聲音響起,“還是主子做什麽決定,都要先問問你再說?”
圍在一堆兒說閑話的幾人瞬間散開,兩個老成的婆子笑著上前,行禮道:“二小姐,您回來了。今天家裡可熱鬧呢,老爺上午還尋您。”
這是提醒新糯,別跟他們這兒找茬,程老爺那裡她還得去解釋呢。
很顯然,這些人一點兒都不怕新糯。
新糯笑了笑,道:“挺好的,你們等著。”
成家的人從上到下,還真是令人厭惡,一有落敗趨勢,就要承受落井下石之苦。
新糯不打算輕易放過這幾人,一一記住他們的面目,轉身去找程老爺談話。
“呸,要不是那點子血脈,她現在也就是個農家女,敢跟我們逞威風?”一個胖墩墩的婦人尤其不服。
其他人拉她:小聲點,人還沒有走遠呢。
胖婦人更加來勁,仰著脖子道:“怎麽,還不讓人說實話嗎?能怎麽樣,別說夫人了,現在老爺老夫人也看不上。”
新糯聽著這些話,熟悉的感覺又湧上心頭,但她現在並不覺得這種憋悶、恐慌、羞恥、無地自容的感覺,有多讓人不舒服。
反而,新糯有些喜歡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出現,她想知道自己和程家曾經有怎麽樣的糾葛。
那些仆婦丫鬟見她不理會,便以為她是害怕了,一時更加得意,說了一會兒便散開,各忙各的去了。
半個時辰後,幾個一臉嚴肅的仆婦闖進廚房,將正在幫忙提水的胖婦人,以及其他兩個剛才參與的閑話的人精準找出來,宣布道:“你們都去收拾東西,去魯管事那裡結了這一個月的月錢,離開吧。”
胖婦人同其他兩人一開始是不可置信,隨即便上前拉住那傳話的婆子,“劉嫲嫲,這是怎麽了,我們都做的好好兒的呀。”
“那般會說閑話,我看去戲班子更合適。”劉嫲嫲冷笑。
胖婦人登時拍腿喊起冤枉來,又下跪又要送禮的。
劉嫲嫲不耐煩,直接叫身後帶來的人將她們三個帶走。
鬧了一場,卻也很快安靜下來。
靜悄悄的主母院中,程雪瑤身後跟著兩個丫鬟,眉頭皺著,腳步匆匆地走進來。
程夫人下午都是歇著,正在吃茶,一會兒就要去老夫人那裡伺候著了,見程雪瑤過來,臉上立刻露出笑容,“現在京城裡很流行的花露茶,你也來嘗嘗。”
程雪瑤施禮,“謝過母親。”
而後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丫鬟去沏茶,程夫人將茶杯放到一邊,握住程雪瑤的手,“你這是從哪兒來,臉色這麽不好看?”
程雪瑤說道:“女兒午睡醒來讀了會兒書,便去看大姐姐,在大姐姐那裡玩到現在。剛回來的路上,遇到一些事,心裡擔心。”
說起什麽事,她又支支吾吾起來。
程夫人斂笑道:“是不是和那個討債的有關?”
程雪瑤道:“母親別這麽說,姐姐聽了,不知該怎麽傷心。”
程夫人冷笑,她會傷心才怪了,“那就是個養壞了性子的,她的事,我兒不必多問。”
今天這樣的日子,便是做面子也應該在家,她倒好,一大早就不見人影。
“若是姐姐一個人的事,瑤兒必定不會多言,”程雪瑤遲疑道:“但是事關府裡的下人、”
程夫人說道:“趕幾個下人出去而已,秋水已經來我這兒匯報過了。”
“可是他們都沒有做錯什麽事,”程雪瑤說道,“只是因為閑話了姐姐一二,便要被趕出去,不說以後外面會怎麽傳,便是咱們自己府裡,也會讓下人們人人自危。”
“議論主子,自是應該趕出去了事,”程宇安說著話進來,隨後才和程夫人見禮,對程雪瑤說道:“瑤兒,府裡若是有大肆議論你的,你覺得應該怎麽處置?輕輕放過,還是殺雞儆猴?”
程宇安以前從沒覺得瑤兒有什麽不好,即便得知當初她和糯兒北換是她的母親跟姨母蓄意所致,他也沒有遷怒瑤兒。
然而剛才在外聽到她若有所指的這一切話語,程宇安心中便湧出無法遏製的怒火。
她明明知道自己得益於程家的養育才能有今天的生活,她卻在真相大白後還跟糯兒別苗頭。
難道真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大哥眼中的失望太明顯,程雪瑤想要忽視都做不到。她說不出話來,眼睛含淚地看向程夫人,哽咽道:“母親,我沒有怪姐姐的意思。只是覺得,這般嚴苛,對家裡的名聲不好。”
程宇安轉身,對欲要開口的程夫人道:“母親,糯兒也是您十月懷胎所生,兒子也不求您能對她多好,只希望您別厚此薄彼的太明顯了。”
程夫人皺眉,“宇兒,你這麽說,叫母親無地自容嗎?難道我就是那一點兒都不知道心疼親生女兒的人?”
“母親自然是心疼糯兒的,但您對她太苛刻,也是有的。”
程宇安把話說得很明顯,程夫人覺得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程雪瑤乾坐著,那個只能她聽見的聲音提醒道:“快幫你娘說話,以後她會更看重你。”
在外人看來,程雪瑤就好像是突然從夢中醒來的似的,起身站在程夫人身邊,道:“大哥,你不能這麽跟母親說話。母親不是不想疼姐姐,只是姐姐回家後,從未來找過母親,難道讓母親主動去親近她嗎?”
丈夫怨她,老太太怨她,現在連兒子都怨她,程夫人覺得自己委屈極了。
她是母親啊,那討債的一身血骨都是她給的,怎麽現在還人人要求她要對那討債的好?
程夫人一哭,程宇安的話就說不下去了,隻得低頭道歉。
程雪瑤又是幫忙才眼淚,又是倒茶,程夫人才好了。
程宇安乾巴巴站在一旁,甚至覺得自己都是多余的,見母親情緒平穩下來,就要離開。
“你和張小姐相處的怎麽樣了。”程夫人問道。
程宇安皺眉,家裡有意和張家結親,他本人又沒有什麽喜歡的,對此是無可無不可的,但那張小姐,卻並非有意的樣子。
“並沒有怎麽相處,隻之前在外面偶遇過一次,一同喝了杯茶。”
程夫人說道:“張夫人那麽積極,必定是先得了張小姐的同意的,不然這樣,我請個人去探一探張家口風,若是可以,近日就選個良辰吉日去提親。”
家裡的庶女親事都定下來,嫡長子的若還沒有開始籌備, 不太像樣。
程宇安無所謂的,因為他沒有多喜歡張小姐,卻也不討厭對方,便說道:“一切由母親做主。”
新糯今天晚上睡覺之前,很希望能把前世的事情都夢完,然而卻是一夜好夢,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外面都天色大亮了。
一晚上一個夢都沒有。
醒來就聞到外面飄進來的早飯香味,香味勾得空空的腹中一陣咕嚕,新糯趕緊穿衣服起床。
出來的時候才聽到師父的聲音,開門,果然師父隱飛橋就在外面的梨樹下坐著。
“您老怎麽一大早就來了,”新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