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幾個箭步衝了上來,扯著他的公鴨嗓嚷嚷起來;“我就說他在這裡,你們騙我!”
院內的騷亂似乎也平靜下來,正欲找我麻煩的長官也在手下的跟隨下,到了門口。
“你是何人,膽敢在城北監獄喧嘩!”守衛厲聲斥責,舉起手中長矛,作戒備的姿態。
“哎喲,這不是方大人嗎?他們非說您不在,您手下這些小的,可真不地道啊。”
三叔的出現已讓我喜出望外,萬萬沒想到,他看起來似乎還認識這位長官,能攀上幾句話。
也許是謊言被揭穿,面子有點掛不住,那長官故作威嚴,發起火來:“你這廝,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方才有不識趣的越獄,我這忙著呢。”
三叔跨步向前,一把將懷裡掏出的什麽東西,塞進了那長官懷裡。一邊賠笑一邊說:“方大人這話說的,誰越獄啦?小的怎麽沒看見。”
方大人眼力見也很足,手中一掂量分寸,心裡有數。咳了兩聲,對四下說:“好了,都各就各位,沒事了。”
那守衛也將我放開,方大人向三叔使了個眼色,三叔用手推著我,我們一起又回到了院中。方長官在前面帶路,我們穿過院子,不少差役正忙著恢復此前造成的騷亂。
到了另一個房前,三叔和方長官走了進去,示意我在外面站著等。不一會兒,三叔鑽出來了,輕輕帶上門,似乎不想讓人看見。
“好了?”
“完事了,走吧。”
我正欲按原路返回,三叔低聲叫住我:“嘿,走這邊。”
“那邊?”
“這邊有後門。”
我跟過去,心中隻覺異樣,三叔似乎很熟悉這個監獄?通過七拐八彎的小巷,我們終於從這一片大監區走了出來。眼前似乎是城郊,低矮的屋舍,叢生的草木,向左手邊望去,能看到一大片墳地。
“三叔,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裡?。”
他毫不掩飾臉上得意的神情:“我怎麽不知道?你叔我有什麽不知道?”
“是佩佩告訴你的嗎?”
“她啊,昨晚一直跟著你,確認你被抬了進去,才走的。這幫孫子,還要騙我,真不是東西。”
果然是這樣,我一個男子漢,一個兄長,怎麽總要靠年紀小的妹妹來關照?三叔仍在不停地罵監獄裡那幫人,他是罵髒話的行家,可以用不同詞句,不同語氣,變著花樣辱罵一個人兩個時辰。
這本領我在村裡時便早已見過,我們目前耽擱不起,於是我向他詢問佩佩目前的所在。他不理我,仍舊是罵,一口濃痰吐在泥地上,用腳碾一碾,代表一種講究。
“佩佩去哪了?她去參加重試了嗎?”
我走近他,搖動他的手臂,他破爛的麻布衣服上幾乎能滲出油漬來。這種表示重視的肢體語言終於奏效。
“是啊,她去了。”
“那我們怎麽還不走?”
“走,走去哪裡?”
我看了看周身:“總不該在這裡。”
“嘿,說的對。見過這幫王八,老子要去洗個澡兒,去去晦氣。”
他笑了起來,眉毛和眼睛擠成了平行線,厚厚的嘴唇像兩瓣香腸。頭髮不知多久沒有剃過了,但並不亂,黏糊糊得貼在額頭上,想是用手捋過。
“你小子有福,今天帶你去好地方。”
對村裡的男人來說,尤其對我的三叔來說,這猥褻的笑容一般只有在提到某個地方時才會出現。我明白他的意思,
但我此刻對風月場所提不起一點興趣。 “去逛窯子?你哪來的錢?”
“你怎麽知道是逛窯子?”
“不逛窯子,你會洗澡?”
他咳了兩下,非常刻意,又覺得不夠,彈了一下我的腦門。
“你這孩子怕是學壞了!怎麽老跟大人頂嘴呢?我下旬回村,一定跟你媽媽講,讓她好好管教管教你!”
大人就是這一點最無趣,一旦形勢於己不利,立馬就擺出年長者的姿態來,教訓起我這樣的後輩。然而這也沒有什麽不對,至少在黎縣每一個村裡,無論王莊或李莊,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大家都這樣,那就是一種正確,一種無可置疑的正確。
“三叔,跟七香樓裡的姐兒玩,不要錢嗎?”
“怎會不要錢,你不帶錢進去試試,看你不被攆出來。”
“那你還去,你不是沒錢嗎?”
“你這傻小兒,我沒有錢,剛剛你怎麽出來的?”
“你有錢?哪來的?”
“哼哼,爺早告訴過你,我去賭,那是因為我有贏錢的本事。”
緊接著,他就開始向我描述,所謂賭術、以及莊家的心理,和贏錢的技巧。什麽情況下要買大,什麽情況下要買小,哪些人一看就是和莊家一夥的等等。但我可全然沒有心思聽這些話,我始終只有一個念頭——趕快去選拔現場。
“叔,你真厲害,之前是我錯怪你了。”
三叔得意起來,我的稱讚讓他十分受用。他摸了摸了自己的鼻子,笑容無比燦爛。
“你要是想學,我也可以教你嘛,啊。哎喲,你這身上是怎麽了。”
他一說,我才發現,原來我的胳膊與兩肋都有淤青和傷口,血已經滲透了衣服,布料跟傷口黏在一起。
“不去七香樓了。我叫的車夫一會兒就到,咱們去找郎中看看。”
“那可不成!”我連忙搖頭。
“又怎麽了?”
“我們得去找佩佩。”
“找她做什麽?她比她的,咱們爺們玩自己的。到時候再碰頭豈不兩全其美?”
“你就不關心她能不能入選?”
“嗨呀。”三叔湊到我身前,將頭貼近我的頭,他一說話,我就能聞到他的口臭。
“你小子,真以為她有戲嗎?告訴你!她昨天之所以表現還可以,那都是莊家操縱的!”
他這番言論著實讓我驚訝,還來不及反駁,他又繼續說了下去。
“不止她,那個牛街的小無賴,那也是莊家安排好的。這種考試都是世家子弟的秀場,哪裡會有你們這些下等人的機會。幼稚!”三叔擺了擺手,一臉故作高深的神態。
“怎麽可能,這可是蒼山派主導的選拔,怎會讓莊家任意操作?”
“你啊,蒼山派長,蒼山派短,你真以為他們就是什麽好東西了?哦,這幫大俠都是聖人,六根清淨,一天只知道鋤強扶弱?”
三叔越說越激動,語速也變得很快。
“天真!我告訴你,就連那寧九歌,寧大宗主,平日裡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他跟手下女弟子搞起破鞋來,比誰都厲害呢!要說賭博,那也實打實也是一把好手,牌九、骰子、麻將,就沒有他不玩的!”
越說越荒唐了,好似他與寧宗主一起擲過骰子一般。在賭徒眼裡,世界上所有都嗜賭,只是有些人是“小人”,喜歡掩飾自己的愛好。有些人是大丈夫,比如三叔就自認儻蕩。而“莊家”,在賭徒眼裡則是全知全能的存在,這世上簡直沒有一件事是莊家操控不了的,只要盤口一開,哪怕天上的大羅金仙,也不得不配合。
只不過,三叔對蒼山派的不屑,倒是讓我想起了先前殺人如割麥的那位白衣人……
“叔,我真的有要緊事,必須去選拔現場。”
嘭,他用力一跺腳,似乎想強調自己的權威。“小孩子別再多嘴,去哪裡由大人決定!”
我已徹底明白,勸說我的叔同意我的意見,是一件不可能之事。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漢怎會將一個二十歲的單身漢放在眼裡?但既然他視賭局大過一切,那我總可以……
“叔,你贏了多少錢。”
“不少,但也不太多。”
“夠我們玩幾次七香樓?”
“你不是哭著喊著不去嗎?小猢猻。”
“你別管我去不去,我隻問你夠不夠?”
他果然現出底氣不足的樣子,上摸下摸,眼睛不住打轉。我打小就了解他,三叔從來是吃了上頓不考慮下頓的人,一旦贏錢,必然揮霍。
點完了身上剩下的銀子,他回過神來。
“嘿,你這小猢猻,我有多少錢,關你什麽事?”
“你想啊, 叔,你把錢花了,你是瀟灑了,明天怎麽辦?回去繼續做工?”
一聽到“做工”二字,三叔就像是被老鼠咬了屁股一樣,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我知道已命中他的軟肋,接下來只需乘勝追擊。
“叔,你的賭術這麽精湛,輕易把這賭本折了,豈不可惜?”
“你懂個屁,賭術再高,也要看場子的。昨天那樣的場子,可再沒有了……”
三叔唉聲歎氣起來,仿佛他真的失去了幾千兩銀子。
氛圍已烘托得不錯,我做好準備,圖窮匕見,拿出殺招來:“我聽人說,今天這個重試,還有大莊家要去開盤口,玩的數額可不得了!”
“胡說!我怎麽不知道?”
“今兒個一早,牢裡那個方大人說的,他有公乾走不開,早已托了自己小舅子,帶上瞞著老婆藏下的所有家當,贏大錢去了!”
“不可能!”
“你愛信不信!”
我撇過頭去,故作漠不關心狀。我知道此刻已經有一百隻貓在他心窩撓癢,他是萬萬忍不住的。
三叔提前約的車夫到了,他一來就抱怨這地方太遠。
我們上了這駕破舊的馬車,看來這車的年齡和車夫及那匹老馬一樣年邁。
“去西四大院,搞快。”
那老車夫回過頭來,他頭上的破氈帽上停著一只花蒼蠅。
“不是說好去東城大街嗎?”
“叫你去就去,別放屁了,錢不會少你的。”
車夫一聽,一鞭子抽下去,馬車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