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不出茶葉的好壞，我甚至懷疑茶葉並沒有什麽好壞，無論是路邊歇腳驛站裡的大碗茶，還是此時精致茶杯中的功夫茶，對我而言，都不過是某種用樹葉泡出的水，並且帶有苦味。比起喝茶，我一定會選擇喝銀耳粥之類甜的飲品。

　　但邱賀顯然不這麽想，這壺碧螺春讓他醉在其中，一杯又一杯，我懷疑他已忘記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裡。

　　“邱公子，你上次說有事委托我，到底是什麽事?”

　　“不急，我先問問你，你如此傾慕蒼山派，又對這個門派了解多少?”

　　“我隻知他們是極厲害的名門大派。”

　　“嗯，然後呢?”

　　然後……我發現自己竟再說不出有關蒼山派的事情，明明聽三叔講過那麽多武林傳說，我卻只能想起一些諸如顛顛道人大戰無名老僧，歐陽少俠勇救風塵的說書段子。而我最熟悉的金剛百煉掌，縹緲無影腿，似乎也不是蒼山派的功夫。

　　這可真奇怪，自我從小到大，每個人都說蒼州派好。但時至今日，我卻回憶不起來關於蒼州派任何一點具體的事。

　　“呃，蒼州派是練劍的，對吧?”我看著邱賀的眼睛，試圖確認自己講的是否對。

　　他似乎想忍住不笑，但沒忍住。隻好笑著說:“看來你是一無所知嘍?”

　　“一無所知”這個詞有些刺耳，尤其對於我這樣一個立志加入蒼山派的年輕人來說。我搜腸刮肚，努力想找到一點談資，證明自己並非那麽無知。

　　而我現在能想起的，只有之前在車上，三叔那一番關於寧宗主的評論。

　　“我知道，寧宗主他，和女弟子關系親密。”支支吾吾，又因我實在說不出“搞破鞋”這三個字，所以換了個說法。“而且喜歡玩牌九，打麻將也是極好的。”

　　邱賀聽完我所說的，笑得將手中茶杯裡的茶都灑了出去。

　　“你啊，你啊，看不出來，還真知道點東西。”

　　我心裡一驚，原以為三叔純粹在胡說八道，難道這些誹謗竟然是真的?我又想起三叔和監獄裡的方長官暗通款曲的事，覺得自己似乎也並不了解自己這個叔。

　　“寧宗主他，真的……”

　　“不錯，他確是個私德有虧的人，但他也確實是一代大俠，目前武林中地位最高的幾人之一。”

　　邱賀娓娓道來，我全神貫注聽著。

　　“這蒼山派草創於大約八十年前，元貞年間。劍道是其立派之本，歷經一個多甲子的發展，內功也是今日蒼山派的獨門絕技之一。尤其寧九歌，其內功造詣，可以說獨步武林。”

　　“蒼山派的創始人姬冶，傳說是一位修行近百年的得道真人，一生癡迷劍道，畢生心血化為傲視群雄的蒼山劍法。”

　　“這可奇了，祖師爺姓姬，為何現在的宗主姓寧?”

　　“好問題。”邱賀起身走向一旁畫著仙鶴的屏風後，拎出了一壺熱水，接著泡茶。

　　“三十年前，蒼山派還是歸姬家掌控，時任宗主名喚姬芸。”

　　“姬芸，這名字，莫非是位女俠?”

　　“正是，人如其名。劍法灼若芙蓉，容貌桃羞杏讓。一生任俠，巾幗不讓須眉的一位女英雄。”

　　邱賀品了一口茶，接著說:“小生曾有幸得見女俠真容，當真是一見傾人城。”

　　這倒奇怪了。如果邱賀三十年前曾見過姬芸，那麽他至少有三十多歲了，可昨夜在地牢裡，他看起來卻是如此之年輕。怎麽看，比我也大不了幾歲，

難道我至今未見過邱公子真正的相貌?　　我看向邱賀，他正陶醉於往事的回憶之中，內心悵然，全然展現在了臉上。

　　“邱公子，姬芸女俠如此人品武功俱佳，為何……”

　　“姬女俠的配偶，正是今日蒼山派宗主寧九歌。”

　　怪不得！這麽說寧宗主是靠自己的發妻，才得到了今日宗主之位，可這位女俠現在何處?

　　邱賀看出了我的意思，他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姬芸與寧九歌結成連理幾年之後，就因病亡故了。兩人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後來，寧九歌在宗主之位爭奪中勝出，蒼山派，從此易主。”

　　“爭奪?寧宗主既是姬女俠的丈夫，為何還有爭奪一說?”

　　“傻孩子，姬家又不止姬芸一人，其他旁支怎可坐視祖宗基業落入外族之手?”

　　“那，姬家人如今在何處?”

　　“這個江湖，已沒有蒼山姬家了。”

　　我心裡有說不出的震撼，如果不是來了蒼州城，如果不是遇見了邱賀，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享譽大燕國的蒼山派，也有這樣一段讓人唏噓的往事。不過也對，這世道從來如此，大俠過大俠的生活，農民過農民的生活。刀光劍影、快意恩仇，與田埂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本就不該有任何關聯。

　　“王鬼兒，我說了這麽多，你可有什麽感想?”

　　感想麽?我方才那些心裡話，實在不足為道。我絞盡腦汁，試圖想出一個高明點的觀點，給邱賀留下個好印象。

　　“寧宗主他，也許不是個好人?”

　　“那麽，他是壞人?”

　　“也許吧。”

　　“他壞在何處?”

　　我答不上來，只不過我剛才聽完這段往事，打從心裡不喜歡，不認同寧宗主的做派。

　　“呵呵，我提醒過你，你忘了嗎?這世上沒有好人壞人之分。”

　　正是，我為自己的愚笨連連懊悔，怎麽又犯了同樣的錯誤。自己有時實在也為自己而生氣。

　　“你不妨先聽我講完後來的事，再細想其中緣由。”

　　我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寧九歌做宗主這些年，蒼山派的名聲日盛，門下弟子數量也是日漸壯大，和世家朝廷的關系也是輔車相依。而今說一句如日天，不過分。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

　　“姬冶子創立蒼山派之初，信奉道家理念，講求的是無為而治，與世無爭。蒼山派也是靠著這一理念，在眾多紛亂之中，得以保全。而今的蒼山派，已是大不同了。”

　　又是道家，又是什麽無為而治，聽得我雲裡霧裡。我哪裡懂這些，但看他的表情，聽他的語氣，我大概明白他不是在誇寧宗主。不是誇，那就是貶。

　　“邱公子是說，現今的蒼山派並不比從前好?”

　　邱賀擺弄著茶杯的蓋子，會心一笑，轉頭對我說:“可以這麽理解。”

　　他又繼續說:“今日蒼山派，看似蒸蒸日上，但繁盛的表面之下，也有著暗潮湧動。甚至可說，是危機存亡的禍根。”

　　“如此嚴重?”

　　“正是。”邱賀習慣性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寧九歌靠著入贅姬家，竊奪了宗主之位。可他沒想到的是，世間一切皆有造化，因果循環，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寧九歌自發妻亡故之後，接連與自己的兩位女弟子婚配。可如今他已六十有一，膝下卻仍然無子。”

　　我頓覺豁然開朗，無怪三叔會說宗主與自己的女弟子不明不白。這麽說來，寧宗主只有那位仙女姐姐一個女兒，但這也沒什麽不好吧，直接把宗主之位傳給她不就好了。

　　“寧九歌育有兩女，一女為現在的正妻所生。小女是與無名分的女徒弟生下的庶出，都是老來才得到的千金。”

　　兩個女兒?看來我所見的那位，只是其中一個。

　　“既有兩女，有何不妥?”

　　“寧九歌年事已高，照例他早該公布下一任宗主人選，利於早早培養，也可穩定門派上下，打消一些不懷好意者的心思，可他沒有。”

　　“為何?”

　　“誰也逃不過業力報應，寧九歌最愛的長女，自幼便對武學一竅不通，毫無興趣。寧九歌對其溺愛，自然也無法強迫她習武。”

　　“而這小女， 雖然天資聰穎，根骨俱佳，一手劍法已有了寧九歌三成氣候，可卻偏偏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庶出女。”

　　庶出，想必就是那日選拔現場大顯神威的什麽仙子了，確實儀表不凡，一看便就知是個人才。可惜，人生於世，很多事情一開始早已注定，就像我生在王莊，本就該踏踏實實守好一畝三分地。

　　“而且，寧九歌靠入贅奪了門主之位，他自然擔心其他人也效仿當初的自己。這寧家掌權不過三十載，卻得了尋常人幾世享不完的富貴榮耀，他又如何甘心放手。”

　　“兩女至今未婚配，也是因為寧九歌不放心，擔心那些覬覦宗主之位者。”

　　我全都明白了，這麽說來蒼山派確實有著不小的危機。

　　“我來此處，也正是因為蒼山派正處於危機四伏的境地。”

　　“蒼山派乃西南第一大門派，蒼山派若陷入奪門之變，整個蒼州，乃至鄰近州府，勢必牽連其中。天下蒼生，恐遭塗炭。”

　　我看向邱賀，心中對他又平添了幾分欽佩，果然像他這樣本事了得的人，都有著匡扶濟世的情懷。也許，他正是我認識的第一位大俠。

　　“邱大俠。蒼山派，不，整個蒼州的未來，就要仰仗你了。”

　　邱賀哈哈一笑，放下茶杯，對我說:“怎的忽然改了稱呼?承你看得起，但小可，確實不是什麽大俠。”

　　“你這麽厲害，不是大俠?”

　　邱賀搖搖頭:“不是，而且，蒼山派的事，也不靠我。”

　　“那靠誰?”

　　“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