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望辰看著天花板發呆時,千裡之外的張遠也沒睡著。他今天剛回到南邕城郊外的祖屋,準備參加正月初四的開年宴。他還是沒能重新適應這裡。畢竟這裡,真的變了。
奶奶家兩層半的自住小樓,緊挨著四層高的自建房。後者的靈感應該來自舊時的工廠宿舍,有一種古早氣質。側面牆壁與走廊護欄上延伸出一大片爬山虎,添得幾分清幽拙樸。
中間一路水泥樓梯上去,每層左右各兩間房,紅漆斑駁的木框門窗一致對外,狹窄走廊上方嵌著晾曬用的鐵條。屋內是一室一衛的極簡結構,層高也並不貪心。這是爺爺親自設計,然後領著親戚一磚一瓦建的。那時的人民教師,不僅各科通授,而且技藝萬能。
他現在就住著一間這樣的房子。窗玻璃裝得並不嚴實,每有風來,就抖出一些不安的音節。雖是萬籟俱靜中唯一聲響,卻足夠叫人失眠。
今夜風頻,張遠想起天台上的葡萄架和滿是青苔的磚土護牆。對它們的印象已模糊到失去畫面,但小時候,步履蹣蹣的爺爺帶他上去看,他總要迫不及待地喊:“爺爺,快點!”通往天台的那節樓梯很短,卻直衝天空,仿佛通向嶄新世界的大門。爺爺故去後,它們就跟著消失了。張遠再也沒有上過奶奶家的天台。
睡過頭是無所謂的。奶奶並不像媽媽那樣糾結於三餐按時,也能接受偶爾不吃早餐是城裡人的習氣——畢竟城裡人,都是運氣好的窩囊廢。小姑一早已經來了,在奶奶的指揮下,和大姑一起忙前忙後。張遠說到附近轉轉,沒人出聲回應,但各自看了他一眼,表示默許。
實際上村裡沒什麽好逛的,這裡臨近縣城,已經算是城鄉結合部,既沒有城市的整潔明亮,也沒有鄉村的活潑野趣。狹窄曲折的路旁,黑壓壓成片的自建房,主要租給在縣城打工的外鄉人和偶然途經的遊客。
唯一獨特而顯赫的,是宗族祠堂,建在爺爺的爺爺家的老房子裡。這裡已經不住人了,門口釘著“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但也不算真的景點。
開年宴可能曾經安排在中午,但準備的流程似乎逐漸冗長,現已變成下午四點開席。三叔帶著堂妹來了,她比張遠更像老張家的子孫,因為她足夠緘默。
堂哥也來了,他長得很清秀,表面上一聲不吭,私下裡卻有旺盛的表達欲。後來,大姑、小姑家正在南邕城裡念中學的表妹們也到了,她們太愛說話,總引得鄉鄰側目,指指點點,判斷出她們是沒教養的城裡孩子。張遠聽她們講學校的事情,跟她們一起歡笑,一起當沒正形兒的城裡人。
這裡過春節有著約定俗成的競爭項目,婦女們要比誰能搶走更多的好菜,孩子們要看誰的口袋被壓歲錢撐得最鼓,金額是次要的,十張一元要比一張五十更受追捧。
當然,一切都需要在靜默中進行。唯二能大張旗鼓的,是姑婆們開席前的陰陽怪氣,和叔伯們酒桌上的劈酒猜碼,但也僅限於開年宴的前後。宴席結束,一切就當沒發生過。
在當地,開年是比除夕更重要的春節安排,但電視上那種鄉裡鄉親熱熱鬧鬧過大年的場面,張遠從未見過。爆竹是有的,年菜是有的,春聯、年粽、壓歲錢等也樣樣齊全。但過年的熱鬧氣氛?絕對沒有。
那仿佛就是村裡的禁忌,如果有哪家人溫馨團圓、開懷大笑,估計就會被全村當做精神病。不安靜就是罪過?這是張遠一直以來的疑惑。
一家人吃飯時,
話也很少,越來越少,每個人都安安靜靜。談話是有的,但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擔心驚動香案上的祖宗。張遠這輩的孩子們乾脆都不說話,除非被點名問到,就學著長輩的低聲細語,敷衍回答。 家長們總的來說是善良的吧,只要自身利益不受侵害,就篤信著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並以之認真教導後代。可是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們變得熱衷反省。不斷檢討著自己的“老實”,向往著“無商不奸”的境界;一邊批判社會險惡、奸人當道,一邊籌劃如何晉身不勞而獲的階級。
後來張遠明白了,這就是傳說中不滿而壓抑的小農家庭,一種悲哀的矛盾體。狡猾而愚昧,在恪守傳統裡離經叛道,並引以為豪;世故而拙劣,在社會變革中固步自封,又蠢蠢欲動。
他不喜歡這樣的家鄉和家,覺得自己將來也不會成功,因為剛學到的詞:原生家庭。這恐怕是一種難以掙脫的詛咒,父輩的軌跡將提供有力的證據,但那時的張遠還想不了這麽遠。
張遠把主要精力用於發信息,跟明芷,跟室友,跟王涵君、薑政、董風、昭顏,甚至青氏姐妹,以及其他在明遠認識的人。這時的他已經練就了九鍵諾基亞的盲打絕技,可以一邊抬頭表示注意力集中,一邊在桌下高效的發出短信。
“你家每年都兩頭跑呀?”張遠問明芷。
“嗯,一般初二、初三回老家,住幾天又趕回來。”明芷的老家在湘南,當年是隨父親的工作變動到了南邕,後來又因為同樣的原因去了錦熙。
“要是,你能回南邕來過年就好了。”
“過年應該不會回,老房子還在,但沒有親戚。”
“老房子沒出租麽?”
“嗯,空著的吧。我爸的學生偶爾照看一下。”
“那回來有地方住了,不過也難收拾……”
“其實,今年暑假可能會回。”
“真的嗎?那到時我們一起回來吧。”
“我跟爸媽一起哈。”
“哦哦,那我在這邊等你~”
明芷暑假要回南邕!張遠沒憋住笑,立刻成了一桌人的焦點。小表妹一拍手,說:“我知道了,表哥談女朋友了!”張遠真想直接上手捂她的嘴,但已來不及了。
那頓飯很快成了“正確”擇偶觀的宣教主題,大姑結合“鹽多於米”的閱歷盡情批判城市女孩的各種缺陷,認為毫無可娶之處;小姑則極力推薦勤勞樸實、家裡有糧的農村姑娘,認為會比較乖。
那時在張遠腦海中晃來晃去的,都是明芷,發現被大姑“不幸言中”的那些致命缺點,她簡直是集大成者——“太漂亮”“有主見”“會打扮”“愛撒嬌”“伶牙俐齒”“睡懶覺”等等,哪個不是她?
張遠突然發現,大姑的話很有指導意義——反其道而行之,佳人可覓。不覺又自顧自地笑起來,收都收不住,氣得兩個姑姑飯都沒吃好。
“吳少有什麽新鮮事麽?”
“有個屁,剛放的,要不要?”吳瀚看來心情不錯。
“這您就自個享受吧。在幹啥?”
“跟一幫*人喝酒呢。老家這幫子人可比你們能折騰多了。”
“你那個火車上談的小女朋友呢?”
“逢場作戲而已,下車我就跑了。”
“這……我為劉飛同學深感擔憂啊。”
“她不一樣,一生有她我都陪在她身邊!”
“得,明天醒酒了我再問問,看你還記得她麽。”
“就怕你不問!不說了,我得打一圈去。”
室友們基本隔天聯系一輪,大家的寒假生活差異很大,但都很好總結。吳瀚有無限多的朋友聚會,金天寶每日在家看電視吃東西,李大哥外出旅遊專挑天地廣大之處,烏博凱接掌大杓廚藝一日千裡,方志傑作為鄰居家的孩子到處給親戚家做榜樣。只有傅望辰是個謎。青姐姐說他最後關頭溜了,沒有一起去旅行;青璿則對他隻字不提,隻感興趣她師姐小時候的事情。
“望辰這兩天忙什麽呢?”
“沒什麽,宅家打遊戲唄,後天有同學聚會。”
“同學聚會,你和她一個班麽?”
“嗯,不過她不來,被她姐帶出去旅遊了。”
“你不奇怪我老問她?”
“多個人關心她也不錯,你是好人。”
“……你這還代發好人卡了?”
“你在家怎樣?”
“就那樣吧,回鄉下了。不好玩。”
“鄉下還不好玩?總比只有吃吃喝喝的好。”
“可能,這就是圍城吧。”
“嘖,等開學我送你個搪瓷茶盅吧。”
“哈?為啥?”
“老幹部得有那玩意,才像樣。”
“行,那你可記得送,回頭我借花獻佛, 給宋老師上供去。”
“還想著學生會那事呐,依我看退了也好。”
“主要是,大部分朋友都在學生會。”
宋鋒後來沒再提過學生會勸退這事,張遠過年該祝福的祝福,假期要通知班上的事也沒拉下,只是沒有主動往槍口上撞。最關心這事的要屬寧音音和董風,前者披著刻薄嘲笑的外衣安慰張遠,後者則一副恨鐵不成鋼,說開學去為張遠出頭擺平。
“你們這些年級長,也忒不靠譜了……”
“……這些?薑政也掛科了?”
“他比你還是強一點,起碼沒掛,但也踩著33%的線。”
“怪不得老宋這麽unhappy呢。”
“我也unhappy啊,下學期學生會可以解散了。連劉諾也不爭氣。”
“額……諾哥他們比較變態,考不到前50%其實也比我們成績好哈。”
“哦,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那學姐你呢?”
“老娘的成績還用問?當然是穩穩進了前50%啊。”
“哦哦,學姐威武!”聽起來好像也沒好到哪裡去嘛。
真正牛的是李遊和方志傑,一個專業第三,另一個,乾脆是學院歷史第二。
“這歷史第二是怎麽排得出來呢?”
“簡單啊,歷史第一當年是全科滿分。方志傑,只有物理一科不是滿分。”
老宋對於後進生張遠的問題,如是回答。
“靠,這是什麽人啊!?”
張遠平地一聲吼,又引來安靜之地一陣雞飛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