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水無涯山有鄰,
相看歲晚更情親。
笛裡月,
酒中身。
舉頭無我一般人。”
一段唱腔從戲台飄下,聲音粗糲渾厚,震得小戲廳窗欞微顫。
唱曲的白靈罩一身青色長衫,頭戴書生面具,兩袖後背。若不飄來飄去,倒真有幾分像人。
他所唱的是二十紀前,南宋開國皇帝趙構所寫的《漁翁詞》中的一首,是當今無上主秦無涯最愛聽的。
往日每當年節,無上主宴請四大門派掌門,必然要點這一曲。台下賓主不管真愛假愛,必會道聲好。然後鑼鼓湊興而起,再進下一曲。沒想到今日無上主愛子滿月,賣力唱罷,卻得了個啞炮。
這白靈一時發窘,斜著面具向台下看了看。小戲廳裡除了侍者,坐著聽曲的只有兩個半人。一位是無上主的正宮,本名叫做紀嫣然的。正當風月好年紀,穿一身彩繡衣裳,寶器珠光,懷裡抱著剛滿月的孩子。這算是一個半。她們身旁坐著個五短身材的漢子,三十歲上下,方臉闊額,穿一身血紅長衫。認得是紀嫣然的哥哥,當今龍潭派的掌門,名叫紀恆。
兩個大人此刻不錯眼的看著金色繈褓裡的孩子。台上停了,他們也不在意,擺明了沒聽。
白靈抖了抖長袖,躬身對台下道:“稟娘娘,殿下若是睡了,老夫今日便唱到此吧。”
紀恆伸手勾了勾孩子的下巴頦,抬頭笑道:“就歇了吧。我妹夫也沒來,其他門派又不識抬舉。您老那個腔,我倒怕唬了孩子。”
“哥哥,你哪能這麽說?”紀嫣然笑道,“他是無身之人,能唱到這般,已是少見的了。是咱們聽不懂罷了。”
白靈躬身一動不動,沉聲道:“娘娘過獎了。老夫練神成音實為報恩。練得不好,自該受辱。”
“我可沒辱你啊。”紀恆忙道,“我自是擔心我外甥,要不是妹夫安排,絕不敢勞你大駕。論武學功力,我只怕比你差得遠哩。”
白靈聽了,呵呵一笑,道:“既如此,老夫便卸妝了。”言罷站直身子,便要把頭上面具摘下來。
紀嫣然忙道:“且慢!勞駕你等我們走了再卸吧。孩子太小,我怕真的嚇著他。”
白靈道:“娘娘哪裡話?殿下雖小,已現聖光跡象,便是一千個老夫本相,也嚇不著的。”
紀嫣然一驚,趕忙扯了扯繈褓,把孩子遮嚴,笑道:“哪有的事?勞駕您等等,便是我,見了也是怕的。”言罷起身,緊抱著孩子向門口走去,身旁侍者圍護跟隨。
紀恆起身抱了抱拳,算是告辭。白靈也不還禮,只是站在台上目送。紀恆並不在意,跟著眾人而去。到門口時,他轉頭又看向台上。那白靈已摘下面具,一小團白霧飄在青衣長衫之上,眼鼻口慢慢幻化而出,卻是個笑臉正對著他看。他趕忙笑笑,轉頭去了。饒是見得多了,背脊上也升起了一陣寒意。
一行人穿過門外回廊。正當八月,九天山風和氣暖,朝陽如洗,庭院花紅葉綠。紀恆無心玩賞,快步追過侍者,走在紀嫣然身邊,問道:“孩子睡著了?”
紀嫣然輕輕揭開繈褓一角,笑道:“沒有,這不正看著你呢?”
紀恆看了看孩子,一雙大眼正圓圓的看著自己,半晌不眨一下,小鼻小嘴甚是可愛。紀恆笑了笑,對紀嫣然道:“剛剛那個白靈說他有聖光跡象,我怎麽看不出來?”
紀嫣然臉色變了變,低聲道:“聽他胡說。
你千萬不要到處說。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要是真的,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紀恆道,“妹妹,有多少練家一輩子也到不了的境界。便是我也渴望不可求。你怎麽說不是好事?”
紀嫣然急道:“哎呀哥哥!到裡面我再跟你說。”言罷加快腳步。紀恆會意,跟在後面不再多言。
轉過回廊,走入內房。紀嫣然將孩子放在床上,伸手輕輕拍著,對侍者道:“你們去吧。”
侍者應聲退下。紀恆坐在床邊,依舊看著孩子。
紀嫣然道:“哥哥。匡兒這幾日可好嗎?”
紀恆見妹妹問自己的孩子,答道:“他好得很。一歲不到,便能握拳頭打人了。這孩子的名兒定下了嗎?”
紀嫣然笑道:“還早得很呢。無上主想了百十個名字,終究覺得不好。怕是要再叫一陣子無名氏哩。”
紀恆笑道:“不想我這妹夫通神通仙的人物,倒是個有情的。剛才你不讓我提聖光的事,究竟是為何?”
紀嫣然向房門看看,低聲道:“這件事可說不得。要是讓提丘達爾知道了,定然是一場大事非。”
紀恆皺起眉頭:“提丘達爾?他是無上宮的左賢王,咱們家事哪裡輪得到他來管?”
紀嫣然歎氣不語。
紀恆有些激動,急道:“這麽說,聖光的事是真的了?”
紀嫣然神秘笑笑,道:“哥哥你不知。這孩子夜裡確實會泛起白光。無上主說,用不了多久,他便能到聖光武士的功力了。我思量等他到了,再讓眾人知道,那時便是提丘達爾也無奈何了。”
紀恆驚喜道:“聖光武士?這麽小的孩子,能有這樣的功力?”
紀嫣然趕忙道:“哥哥,你小點聲。”
“是,是。”紀恆趕忙壓低聲音,又道,“妹妹,我手下上萬號人,也沒出一個這樣的高手。這孩子,難道是個奇才?”
“倒不是奇才,是無上主疼他。”紀嫣然歎氣道,“自從孩子降生,夜夜都有邪魔擾他。無上主怕他夭折,隻得不斷對他輸功。到今日,已是二十九天了。這是絕密的事。可萬萬不能讓提丘達爾知道。”
紀恆有些氣惱,道:“給自家孩子輸功,關他何事?他倒是管得寬。”
紀嫣然道:“表忠心唄!其實早在十天前,他就看出無上主元神耗損,在宮裡鬧了一場。說如今正逢劫口,人心難測什麽的。無上主說不過他,又不好發作。轉來疑心是我說出去的,戒我不可跟任何人提起。我好生冤枉呢。”
紀恆聽了,面色頓時凝重起來,點頭道:“他說劫口倒也在理。陸上的不說,單海裡的水變,就比往年不知多了多少。今日我帶來的那尾大魚你可見了?”
紀嫣然道:“是你手下抬著的那個大水缸裡的嗎?”
“正是。”紀恆道,“那魚要是能站起來,足有一人多高。為了捉它,險些壞了我一船弟兄。”
紀嫣然驚道:“一船人?”
紀恆道:“不是這魚厲害。如今這海裡水變......”
話未說完,侍者在門後忽道:“稟娘娘,無上主駕到。”
2、
紀嫣然喜道:“且莫提了,仔細無上主罵你冒失。快去迎接。”紀恆趕忙站起,走出門外,恭恭敬敬的站著等候。
不多時,秦無涯在侍者簇擁下闊步走來。他五十歲上下,身材魁偉,穿一身秀彩金色長袍,方臉,虎目長髯,威風凜凜。通身最醒目的,便是胸前一塊粹白靈石。那石頭扁扁方方,微微帶弧,頗似一段樹皮,卻精光四射,旁人一看便知,這靈石中所藏功力深厚無比,自然而然便會被它折服。
紀恆望見秦無涯走來,趕忙上前恭敬下拜,道:“參見無上主。”
秦無涯伸手輕輕攔住,笑道:“紀幫主久等了。在別院相見,不必客氣。你可是我兒的舅舅,自與旁人不同。”
紀恆又客氣一句,便直起身來,引著秦無涯回房。
行至門口,秦無涯揮手止住侍者,獨自邁步進門,走到床前輕撫著嬰兒,笑道:“今早客人太多,誤了陪你聽曲,可想爹爹麽?”
那嬰兒躺在繈褓之中,瞪著眼睛,直看著秦無涯發笑。
紀嫣然款款立在秦無涯身旁,也看著孩子,笑道:“怎麽會不想?雖然說不出來,無上主也能聽見吧?”
“我兒心事,我自是能解得。”秦無涯笑望著孩子,眼神充滿慈愛。良久,對紀嫣然道,“你們這麽早就回了?還是今日靈官見我不來,便偷懶歇得早了?”
“還說呢。”紀嫣然道:“一早便去了。他單單唱給我們三個聽。孩子這麽小,我真怕把他嚇著了。”
“嚇著?”秦無涯面色微變,沉聲道:“他膽敢不把行頭戴全麽?”
紀嫣然聽他語氣不善,趕忙道:“戴全了。長衣面具,戴得可齊整了。若是不戴那些,便是我也得嚇出病來。只是戴上行頭,也怕孩子受驚。”她深知秦無涯脾氣,若是哪個冒犯了孩子,定會一怒殺人,到時又要惹出風波。
“戴是戴了。”紀恆插口道,“倒是他那個唱腔,一般人聽了也會膽顫。”
“哼!”秦無涯冷笑一聲,將嬰兒抱在懷裡搖晃,如同抱著心肝一般,對嬰兒玩笑道,“我兒若怕那靈官,爹爹便毀了他的靈石,讓他靈脈升天如何?”
“這哪裡使得?”紀嫣然一驚,趕忙道,“人家客氣得很哩。沒有肉身,單靠靈脈能練到這樣,不知下了多少苦功。隨便就毀了,豈不可惜?”說著連忙給紀恆使個眼色。
紀恆會意,趕忙道:“無上主息怒,我看那靈官倒是乖巧。縱然音聲嚇人,也不是故意弄鬼。這話若是傳到他耳朵裡,只怕他要提心吊膽了。”
秦無涯大笑,道:“若唬得我兒受驚,還留他那副靈脈何用?”他轉頭看向紀恆,想了想,道,“今日樂仙派來送賀禮,說海裡出了飛龍,你在島上,可見了嗎?”
紀恆看了紀嫣然一眼,臉上有些猶豫。
秦無涯不悅,道:“怎麽?龍潭派以大海為根,你身為幫主,海裡水變泛濫,終究化了飛龍出來,竟然不知道麽?”
紀恆一時大窘,趕忙道:“不光出了飛龍,便是魚鱉也出奇的大。我今日帶來了一尾黃魚,便是少見的大。”
秦無涯皺起眉頭,顯然更加不悅,道:“即是有飛龍,還要抓魚?不怕傷了兄弟?還是你們自料武功可以對付了?”
紀嫣然趕忙道:“他還不是為孩子高興,才去抓魚的?怎會不知道劫口凶險呢?”
秦無涯臉色一沉,佯怒道:“你莫要護著他。他向來膽大冒失。劫口休漁,這是古來的規矩。單靠陸上的賭場,不夠你幫裡運作?為了三五個錢,若弟兄死難不斷,威名一壞,我卻如何扶你?”
紀恆臉上一陣青白,在秦無涯威嚴之下,竟嚇得不敢做聲。
“早就休漁了。”紀嫣然趕忙道,“正因為休漁,他怕孩子想吃魚羹,才特地尋了一尾大的。你這麽怪他,豈不讓他寒心?”
秦無涯面色稍和,道:“既如此,倒也罷了。你家裡匡兒近來可好嗎?”
紀恆松了口氣,趕忙道:“好的很呢。他倒是個習武的材料。剛滿一歲,便一副天地不怕的樣兒。日後我好好我教習便是。”
秦無涯歎口氣,徐徐道:“你龍潭派向來以聖女為宗。這聖女卻又偏激得很,硬是不顧大眾安危。劫口之際,縱然她肯出山,龍潭派也未必能和其他門派論個高下,各路邪力魔怪更不必說。她卻只是躲著,簡直不識時務。”
紀恆心頭稍稍不服,強道:“聖女自有方略也未可知。便是枯榮、樂仙、蠱師三大派,也有醉心武學,不理俗務變怪的。 無上主為何單說聖女?”
秦無涯眉頭又皺起來,喝斥道:“樂仙、蠱師高手如林,縱然枯榮派,也是憑著多年根基,才能勉強存活。你難道不知麽?離了聖女,你們可敵得過枯榮一半?”
紀恆渾身一顫,如同泄氣的皮球,瞬間餒了氣。說到武林中事,紀嫣然也幫不上忙。一時間,兩人都不敢言語,房內氣氛變得壓抑至極。
秦無涯歎了口氣,又道:“今日你好意而來,本不該說你。我看,日後不如將匡兒送去其他門派習武,免得誤了。”
一席話令紀恆羞得面紅至頸,勉強道:“這,何至於此?”
秦無涯才要再說,懷裡嬰兒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聲音高亢尖利,霎時震得房中花瓶、香插碎裂。三人都是一驚。
“怎麽哭得這麽大聲?”紀嫣然趕忙把嬰兒抱過來,輕輕拍著搖晃,道,“有好幾天沒哭過了。”
秦無涯凝神看去,孩子大張著嘴,小手緊攥著拳頭,眼神遊移,似見到極可怕的東西。
“放平。”秦無涯肅然道。
紀嫣然不敢怠慢,趕忙將孩子身體擺正。
“這是怎麽回事?”紀恆也嚇了一跳,驚聲問道。
秦無涯將手放在嬰兒頭頂百會穴上,暗運功力。不多時,隻覺一股奇力從嬰兒頭頂湧出,將他的手彈開。秦無涯面色大變。紀嫣然看他神色,驚得險些哭出來,急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秦無涯屏氣運功,再次將手放上,不多時,又被那股奇力彈開。他大驚失色,沉聲道:“還有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