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起外套,起身開門。
清水一樣的姑娘乖巧地佇立在門外,雙手拎著一個保溫桶,頭髮慵懶地披散下來,末端打著細碎的小卷兒,卡塞爾學院墨綠色的校服外套下面是件吊帶衫,明晰的鎖骨可見,看著像是原本就打算要洗漱一下睡覺了,忽然想起來有事情沒做,索性披了件外套就出門,這是從她腳下的拖鞋看出來的。
「師兄晚上好。」路明菲客客氣氣的微微點頭躬身。
其實她本來有打算穿的正式點兒的,再怎麽說也不能沒過門就一副老夫老妻的架勢,居家風都敢直接見楚子航。但是夏彌攔住她換衣服的手說別,你就這樣去見他,多穿一件兒都不行!零也對此表示認同,所謂女生的小心機又多又細,就是只會給想要看到的人看,其他人門兒都沒有。
「怎麽是你?」楚子航非常意外,卡塞爾學院男女混樓,一層是女生一層是男生的很常見,沒有國內高校那麽涇渭分明,所以要是有校園情侶深夜串個門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姑娘敲開男友的門說一起出去走走,背後那必然有一群狼崽子吹著口哨歡送出境。
但楚子航的宿舍樓和路明菲並不在同一棟,中間隔了不少路,這樣一趟送貨上門只能說是有點特意為之。
「不歡迎我麽?」路明菲歪著腦袋,假做生氣模樣。
「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在這個時間點看到你出現在這兒很意外。」楚子航解釋。
想當初大家扮了三個月的情侶,那會兒都沒有直接到宿舍敲門相見的,最多也只是在樓下約好見個面一起吃晚餐。現在忽然搞突然襲擊,楚子航反倒有點不適應。
「我也是心血來潮所以才到這兒來的啊,又不會天天固定時間點來敲師兄你的門打擾。」路明菲托著保溫桶舉高高,「聽說你上火了,我特意來給你送銀耳粥吃的。」
如果楚子航是愷撒這等旖旎男子,一想就會明白這其中有貓膩,一介校園男神再受歡迎,也不會連上火了這種小毛病都能傳的全校皆知,所謂聽說兩個字兒不過是找的借口,實則是姑娘心中有意才會什麽都知道。好在他是個呆瓜,這倒是很方便路明菲放心地對他扯謊,反正他也想不到那一茬去。
「謝謝。」楚子航接過保溫桶,不打開來看也不放回去,就那麽提在手裡站在門口和路明菲大眼瞪小眼,這會兒他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感謝的話了,可是又覺得什麽都不說更不合適,索性只能站在這裡現場開動他那並不擅長轉彎的情商。
「不請我進去坐坐麽?」倒是路明菲先開口了,「大晚上的給你送粥喝,總要讓我喝口水休息休息,再看著你吃光我好帶回去吧?」
楚子航愣了一下,趕緊讓開道路,他確實沒想到這一茬,雖然楚姓男子平時是個待人接物都無可挑剔的三好學生,唯獨在面對姑娘的時候會腦子短路,因為女生這個物種對他來說委實是非常難以理解腦回路的存在。
….
門在身後帶上,卻把路明菲的心房給打開了,小心肝撲通撲通的亂跳。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某個男生居住的空間,看再簡單的東西都很好奇,樸素的黑膠拖鞋,簡約的北歐風裝點,衣帽架上掛著楚子航的外套,和從來沒見他戴過的帽子,床鋪上是整整齊齊的豆腐塊。
師兄隻穿著黑t的背影孔武有力,簡直連空氣裡都洋溢著十足的雄性荷爾蒙氣息……真叫純情的小路姑娘春心萌動,直想撲到他懷裡求那雙臂膀把自己死死抱住。接下來的劇情麽,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理所應當的該省略七千八百字了,畢竟是一夜九次郎閣下!
直球出擊直球出擊直球出擊,從303出發的一路上路明菲就反覆告戒自己,把這四個字當做對付楚子航的聖經低聲吟誦,頗有點和
尚走路都要南無阿彌陀佛的味道。要不是這樣,她可沒有小白兔孤身一人闖入龍潭虎穴的膽子,大家都知道楚子航在人前履歷光輝是別人家的好孩子,可背地裡萬一是獸性大發的大尾巴狼,這一腳踏進來故事那可就太多了。
不過目前看來楚子航表裡如一,無論是他的宿舍還是他現在面無表情,一杓杓默默喝粥的樣子,都充分表明了他對穿著吊帶來自己領地的師妹毫無興趣。
想想挺感動,再想想又挺難過,路明菲其實還蠻期待師兄獸性大發的……早知道來的路上就該多動點腦筋,直接在粥裡加點料了,這樣明天早上醒來估計就該生米煮成熟飯,哪還用天天動那麽多心思錘煉這顆木魚腦袋!
「師兄你是一個人住麽?」路明菲沒話找話,她注意到宿舍裡的另一張床鋪是空的,其他生活用品也都只有一套。
「嗯,我剛來的時候和一位畢業生同住,沒半年他就去實習,再也沒回來,宿舍就一直只有我一個人了。」楚子航說。
路明菲直接在心裡給自己來了一耳刮子,怎麽一開始就提到這麽聞者傷心的劇情?這接下來還怎麽和師兄lovelove你情我濃?
「今年宿舍那麽緊張,諾瑪居然沒考慮過往你這裡塞個人麽?」路明菲繼續尋找話題,心說師兄要是不嫌棄,不如就把我娶了安置在這兒吧,要不了幾天我就能把這裡變成你我的粉色愛巢!保管你這全是漫天粉紅泡泡,絕對不會死氣沉沉。
「一開始諾瑪確實給我了一份名單,老帶新的宿舍安排是有考慮到性格相性的,能和我對上號的就那麽幾個,但是見過面之後他們都表示拒絕,於是只能繼續我一個人住。」楚子航繼續慢慢喝他的粥,他晚餐向來吃的少,經常會在從食堂離開的時候帶一份煎蛋卷當做夜宵,這會兒喝粥就算把今晚的夜宵給替代了。
「大概是不想一上來就和學院裡最優秀的人混在一起吧?」路明菲眯眯眼。
….
「什麽意思?」楚子航沒聽懂。
「大家都說來卡塞爾的都是混血種精英,可精英裡也分個上下級啊,剛一進學校就得和校園裡的傳奇人物當室友,那不是等著被摧毀自己的信心麽?做啥都比不過身邊人的感覺那可不好。」路明菲托著腮,搖頭晃腦的說。
這是經驗之談,因為當年在仕蘭中學她就是那麽個普通人,而身邊都是精英,就算拚了命的學習也就混得到個中等水平,這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些事情不是嘴上說努力還不夠就能做到的,有些人就是天生在某方面特別凸出,你用盡全力解出來的題人家只看一眼就會了。
弄清楚這點之後路明菲一直就很佛系,反正衝不到前面去不如就這樣吊著口氣,成績只要不差就不會總是被說三道四,最多只是家裡和老師看你老上不去說兩句要再努努力衝刺一下,只要點頭嗯嗯說句好就萌混過關了。
「其實我沒有大多數人以為的那麽優秀。」聽完自詡為普通人的想法,楚子航放下了他的杓子,粥已經喝完了。
「那真實的你是什麽樣的?」路明菲忽然來了興趣,從楚子航在仕蘭中學聞名開始,大家都當他是男神,但男神這會兒卻說其實我只是帶了濾鏡的窮小子。
「很沒意思的一個人。」要大多數人評價自己是什麽樣的,通常都很難回答,說的太好會像是自戀,說的太籠統會像是自卑,但楚子航卻迅速給自己貼上了一個標簽,因為這標簽在他心裡已經呆了很多年。
「小時候我在貴族小學上學,被那裡的同班同學看不起,因為那時候我媽媽帶著我改嫁了,班裡的人都知道我爸爸不是親爸爸。」楚子航輕聲說,「班裡的同學家境都很好,很多人跟我爸爸有來往,他們嘲笑我是因為我媽媽長的很漂亮,他們總喜歡在放學的時候
把我圍起來,指著我大聲笑話說是楚子航的爸爸是為了睡他媽媽所以才對他好的!那個帶頭這麽說的人是個跆拳道黑帶,那會兒我血統沒覺醒,打不過他。」
光輝耀眼的人也會有見不得人的往事,就像那天的高架路上路明菲第一次知道原來楚子航的有錢老爹只是他的繼父,他和生父關系並不好。
路明菲沒有說話,窗外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牆上的壁鍾滴答滴答,她眨著眼睛,靜靜地看著師兄那張迎著燈光的面孔。
「為了報復他我問爸爸要了一筆錢,自己去報了劍道,整整練習了三年。三年裡每次聯系我都不找對手,而是對著鏡子,回憶他是怎麽跟我打架的,腿是怎麽踢來的,我應該用什麽方法反擊。三年後小學畢業,畢業之前我約他打架,他每次衝我飛踢我就用竹劍狠敲在他膝蓋上,讓他只能爬著面對我,每次他爬起來都不敢相信,說你怎麽可能每次都能打中?我沒有回答,我為了這一刻練習了一萬次,我當然可以每次都打中。」
….
「師兄你真棒,簡直是勵志帝!」路明菲鼓掌。
「但你不覺得這樣的人很沒意思麽?」楚子航說,「他用了三年的時間,為的只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那年紀的小孩子能懂什麽呢?不過是在家裡聽了就來學校鸚鵡學舌罷了,世界上有很多這樣的小人,如果每個人我都眥睚必報,那我得和多少人結仇?」
「怎麽能說是沒意思呢?小時候的你又不會像現在的你一樣,把事情看的那麽透徹,小時候就會有小時候的想法,覺得一個人犯了錯就必須受到懲罰,如果沒有人來執行,那就只有自己去當這個正義的使者。」路明菲的眸子裡流淌著清水似的光,「我猜那個家夥大概一生都忘不掉,有個叫做楚子航的小孩踩在他的頭上,教會他怎麽做人,從這方面來說怎麽叫沒意思,簡直可以說是居功至偉了好麽!說不定一個蔫壞的小孩就因為這頓教訓從此脫胎換骨變成了老好人呢!」
俗話說情人眼裡出西施,路明菲頂起楚子航來也是不遺余力,何況在這件事上楚子航本來就沒做錯什麽,小學三年級就懂得臥薪嘗膽的道理,這簡直就是從小就有男神潛質嘛!
「也許是從那件事裡嘗到了甜頭,從那以後我就習慣每件事都拚上自己的一切,好像不這麽做就會少了點什麽。」楚子航繼續說,「所以我變成了很沒意思的人,所有的心思都在學習上,直到從仕蘭中學畢業身邊也沒有一個可以算作是朋友的人,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我,但我看不出來她們對我做的事說的每句話是什麽意思。有時候我會希望現實是一場劍術對決該有多好,那樣就沒有那麽多的彎彎繞繞,只剩下勝者為王的結局。」
「原來師兄你一直都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啊……」今夜難得聽到楚子航會這樣對她說些過去的私密往事,路明菲笑的很甜,好像自己得到了什麽別人不曾知曉的寶物,「但其實有些東西你說錯了。」
「什麽?」楚子航不覺得自己的邏輯哪裡出了問題,他向來說話經過思考變得非常縝密。
「如果你說自己從仕蘭中學畢業了身邊都沒有一個算是朋友的人……」路明菲看著楚子航,指了指自己,「那我算什麽呢?」
真像是句有點文藝的告白,就連路明菲自己也這麽覺得,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裡全是想對楚子航說的話。
笨蛋師兄你知不知道我追你追的有多辛苦啊?你在卡塞爾屠龍的時候大洋彼岸可還一直有個小師妹跟著你的步伐,想要追上你的腳步呢!既然你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那樣孤寂的人,為什麽不稍微停下來回頭多看幾眼呢?哪怕你只是多等一會兒……也許就能看見我喘著大氣終於追上你的影子了。
楚子航愣住了,他確實忽略了一個人,一個從那天的雨夜之後
,就再也沒從他身邊離開過的人,如果大家一起過命的交情都算不上朋友,那什麽東西才有資格和他月下共飲一杯清酒呢?愷撒嗎?
….
「對不起。」楚子航低聲說,「確實得更正一下我的錯誤,你是我唯一交到的朋友。」
「不,是曾經的唯一。」路明菲伸出手指,在楚子航眼前晃了晃,「在仕蘭中學的時候可沒那麽多人能理解你,但在卡塞爾學院不一樣,你是獅心會長,手下有大把大把的死忠粉,身邊還有蘇茜蘭斯洛特這樣的左膀右臂,他們都是你的好朋友。往遠了說夏彌也是你的朋友,甚至連愷撒都能算你的朋友,不過這是死對手版本的……但我想要是你出了什麽事,他絕對會衝過來施以援手。」
她站起身來,拍拍裙子,展開雙臂轉了一圈,把蓋好的保溫壺拎在手裡:「所以你看,其實朋友這種東西不是你說了算不算,而是你身邊的人說了才算,即使你從未把他們當做是自己的朋友,但是在這些人的心裡,楚子航這三個字早就情比堅金了好嗎!」
楚子航低著頭沉默不語,路明菲的理論他第一次聽到,學術型的理科男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
「不早咯。」路明菲抬頭看了一眼壁鍾,「我這就回去啦!免得走的時候遇上什麽人,明天守夜人論壇又是我們的頭條了,當然你要是想讓我留宿也不是不行……」
聽起來好像是她一貫的白爛話,不過這會兒確實是內心的真實想法。
「我送你吧。」楚子航站起來抓過外套。
「不用啦,這麽點兒路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還能走丟了不成?」路明菲手指握在門把上,扭頭回來歪著腦袋,「哎喲,我這都忘記問了,銀耳八寶粥好吃麽?」
「嗯,很好吃。」楚子航點點頭,「謝謝,我感覺現在嘴裡好受了不少。」
「聽你說話就知道啦,至少舌頭根能捋的直一點了。」路明菲抿嘴笑笑,「其實吧,粥不是我做的,是夏彌做的,我只是幫忙切了下蓮子放點花生什麽的,主要工作都是她來,這應該叫借花獻佛。」
她本可以不說出來的,就把這份好意當做是自己給楚子航的禮物,讓楚子航多看看自己,但路明菲從來都不是那樣的姑娘。
「如果是她來送今晚我就聽不到那些話了。」楚子航難得露出些笑意來,沒見過他笑的人會覺得他可能天生面部肌肉缺根筋,實際上他笑起來還挺好看,有種韓劇暖男的感覺, 「不過還是一起對她說聲謝謝。」
「yessir!」路明菲敬禮,「我記得咯,會一起對她說的,那麽晚安,祝你好夢,師兄。要多留點力氣對付後天的血統審查啊。」
「我會的,晚安,好夢。」楚子航擺擺手。
門打開又合上,她來的匆匆去的也匆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唯獨空氣裡多了點不屬於這個房間的香水味,讓人想到不久之前有個雙眸剪水的姑娘坐在這裡笑吟吟的看你喝粥。路明菲用的香水味道輕柔,但不知道怎麽的就是很持久,楚子航坐在沙發上總覺得今天晚上睡覺估計滿鼻子都是這種仿佛置身在櫻花樹下的溫柔了。
他拿起遙控器,打算啟動室內的空氣加濕器,好讓空氣煥然一新,可想了想手還是放了下去,打開手機,撥通了一個在他手機上呆了很久,卻從未在任務以外的時候撥通的號碼。
「愷撒麽?」
尤希爾弗洛讓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