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林家,並不知道崔建國窩在家裡痛苦著;相反,林玉樓的心裡卻有著一種莫名的快感——從某種意義上講,小鏡門油坊的成功並不是建立在老支書的痛苦之上,但從這件事情上也不難看出,任何時候,只要摻雜進開放這個東西,競爭就會應運而生——正如林喜盛說的那樣,林樹民這代人已經不是人和人的鬥爭,更多的是本事和本事的鬥爭、本事和貧窮的鬥爭。
判斷是非曲直是哲學家和歷史學家的事情。對於目前仍掙扎在貧困線上的龍珠峪人來說,成者王侯敗者賊的定律仍是大多數人的共識。同情弱者的慣性思維讓他們對大場院的慘敗覺得心情舒暢,對小鏡門的完勝更是舒暢,總之就是一個字”爽“。至於林家和崔家在歷史天平上你上我下的演繹,隻就新鮮了幾天便是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了。
目前,眼看著林家又發了財,鏡門下坐街的人們又紅了眼,隨即抹掉崔建國慘敗式的痛快,馬上開始對著小鏡門說啥話的都有了。
人群中也不乏心眼兒活泛的,比如“藝術家”林喜來,就在心裡有了自己的打算——要是能給鏡門裡幫工,那可就不缺零花錢了——至於像崔建國說的那樣,或者是從歷史學家的角度分析是又要去當長工,他才不管那麽多。何況歷史學家們正卯足了勁頭子鼓勵全民辦企業,鼓勵企業多雇人——新的名詞已經把原來的資本主義尾巴叫成了創業,把原先受剝削的長工和短工叫成了讓人羨慕的打工,農民打工便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農民工!正應了那句話:“歷史就是個小姑娘,誰都可以隨便打扮。許多所謂‘歷史學家’出於政治立場、利益等原因,對歷史進行了選擇性研究、‘打扮’”——不管他們怎麽說,也許去掉那些虛假的“打扮”,尤其是掃除人們心裡對這種打扮禁錮的殘余後,龍珠峪新的歷史篇章才真正慢慢的翻開了。
林喜來家裡,兒子春雨雖然當了支書,但說媳婦兒這件事依舊沒有著落。也有幾個原先端著洋架子眼高到天上的女子托人帶話兒,說想嫁到支書家,可兒子這會兒的身價兒似乎又看不上她們了——哎!都說嫌貧愛富是戲裡的事兒,可在林喜來眼裡,那就是活生生的現實,是天天橫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刀——原先是窮的說不上,這會兒倒成了名聲在外說不上了。不管別人怎麽說,他心裡清楚,寒窯裡怎說媳婦?於是乎,他開始謀算著要能實現給林家打工這個願望,多少也能給兒子填上幾塊磚瓦,等大瓦房蓋成的時候才能真正揚眉吐氣!那時,啥媳婦說不著?天天想著這些,他似乎有點兒著了魔的感覺。
當爹的打算著給林家打工這件事,對於當了村支書的林春雨來說自然是一百個不同意。支書的桂冠早已讓他的自信滿格了,說媳婦在他心裡已經是手打把攥,就像去河灣裡順手逮個蛤蟆那麽簡單。自己的爹去給他林樹民打工?想想他都覺得再見了他沒法兒抬頭。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就這件事已經圍坐在窯洞裡的大炕上吵了個難解難分。最後的結果還是,當兒子的反對歸反對,老子要乾的事情你當村支書的兒子好說歹說還是沒管住。
林喜來頂著兒子的壓力又想了一晚,最終還是礙著面子不敢張這個嘴——原因很簡單,人家玉樓父倆加上樹民媽顯然人手是夠用的。
他坐在懶漢攤上,眼看著林喜盛的古董生意做的風生水起,時不時的聽他講講“南方的故事”,聽得人心裡直癢癢。原先,整個懶漢攤兒都靠著他林喜來的兩片子嘴說“順口溜”改饞的時候,
大夥兒的“階級感情”是多麽的深厚,自己是多麽的威風;可現在,那些“小把戲”明顯落後了。他從青石上這群同甘共苦多少年的“老戰友”的眼神裡甚至讀到了看小醜一樣的感覺,這一點他這個藝術家的自尊心是傷痛的;他心神不寧的坐在鏡門下看著進進出出送籽的人們,好幾回想鼓起勇氣進去,可“藝術家”的自尊心又把他的屁股拖住了。心裡有了這個打算,屁股就沉了,簡直能用早出晚歸來形容了——實際上,他也不願意回到那個破爛的窯洞裡去——說起這個窯洞他就傷心和臉紅,這種“房子”其實只有在上輩子最窮的人住過。 早晨,林玉樓還沒起床,門口就傳來了吱吱扭扭的二胡聲。那聲調雖然莊戶人不懂,但也能聽出曲子裡的悲涼——不用猜,就知道是林喜來在門口青石上蹲著呢,龍珠峪只有這個人有這個本事,可這個藝術家只有過年過節的時候才在大戲台上施展他的才華,要不就是陰天下雨或者下大雪的時候才會觸景生情沉浸在曲子裡——今兒他是怎麽了?
林玉樓穿好衣裳出院兒,躡手躡腳過來,站在門樓裡慢慢開了個門縫。
不出所料,喜來正獨自坐在大青石上陶醉在自我創造的旋律中,腦袋隨著舒展開的臂膀來回劇烈搖擺著——在此時的藝術世界裡一定是有貝多芬相伴的,他一定是在和這位偉大的藝術大師共同演奏著那首著名的《命運交響曲》。
林玉樓推開門。藝術家的演奏立刻停止了。
玉樓拿出隨身帶著的煙卷遞過去。他還是很敬重堡裡的這個能說會道、還會音樂的文化人——只是他不知道,今天這個能人怎麽在自家門口拉起了這麽悲涼的曲子。
“唉!玉樓,你是發了!”喜來把弓子合在胡把上接過煙卷點上,吸了一口表情異樣的說。
“怎啦喜來,你遇到難事啦?”
玉樓坐在了這個音樂家旁邊關切的問。
喜來抬頭瞅了眼鏡門山牆上的招牌說:“也沒啥事。我記得你這塊兒金字招牌還是上輩兒我二大爺留下的,那時候你們林家和我們張家都好過!這會兒不行啦,你是發啦,我還在耍嘴皮哦。世道變好了、變得太快了!這世道有本事的人沾光,我這樣的乾瞪眼沒轍啊!要是能在你這裡打工就好了!”
林喜來——這個龍珠峪曾經最活躍的藝術家,甚至不知道後半句話是怎麽從口中說出來的。說完這句,便低著頭沒了下句。
“喜來伯!你來吧!”
隨著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 林樹民從門樓裡走了出來。
林喜來拎著二胡兒起身,望著樹民好一會兒追問了一句:“真的?”
“赫嗨!這叫個驢球難事兒,我這裡正缺人手發愁呢,來吧!”
年輕的林樹民在和這些長輩打交道的時候,居然用上了堡裡慣用的髒話——可別小看這一句髒話,在某些時候,他真的能化解尷尬成就大事!這也是最近他才跟父親學的——尤其是在父親過秤的時候,明明秤杆指著地、秤砣都掛不住的時候,父親就來上這麽一句:“算求啦!就這麽多,就是個驢球也操不死人!”,菜籽便倒入了自家的大麻袋裡。交籽的人明知道這是故意讓著,心裡美滋滋的到門口的懶漢攤兒上傳揚林家買賣的公道去了。這些買賣招數樹民早就學到手了,今兒用在了林喜來身上,讓這個文化人同樣感覺心裡熱乎乎的,且還保留了他犯難了這幾天的自尊心。
喜來從心眼裡佩服起了林家二小子,他知道人家剛開張不久怎麽就需要一個幫工的人呢?以他一個龍珠峪體面人的思維來看,斷定這小子將來會成就一番大事情——這當然是他喜來瞬間腦子裡的靈光一閃而已,實際上他此時已經激動的心跳加速了。
“你們也是剛開張!都不容易,我就是說說。”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甚至更有些難為情了,這也是他激動過後的一句謙虛的話而已。
旁邊的林玉樓也不知道兒子哪裡來缺人手的道理。家裡愁了這些天才開張,哪裡需要人手幫忙呢?買賣能掙多少錢心裡還沒譜!他也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微笑著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