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時令過了霜降。一場小雪過後,大地已經徹底蟄伏在沒日沒夜刮著的冷風之中。清白色的石頭山包圍著黃土疙瘩堆砌起來的龍珠峪進入了漫長的冬季。
白馬河凍成白色的冰龍盤踞在村莊旁,耀眼的趴在那裡沉睡著。天空像是純藍色的顏料不經過任何調和就直接塗抹上去一樣,沒有半點雜色。農家房頂上晾曬著包的光溜溜的玉米,泛著橙黃的光。
鏡門下的小河已經沒了水,風把枯黃的莊稼葉子連同野地裡大大小小的沙鵬刮進村子,在溝渠裡填的滿滿的。一群人裹緊了厚實的棉襖偎依在背風牆下,像極了一簇南極越冬的帝企鵝。雖然大自然的力量讓所有的生物都蟄伏在冬季的寒風之中了,但鏡門下的這些評論家一顆火熱的心依舊驅使著鮮紅的嘴唇講述著神奇村莊的樁樁件件趣事。
林家父子三人輪流著在石頭牆外的糞坑裡刨糞。
林樹民輪著鎬頭毛準了一個眼兒使足了力氣灌個幾下,才能刨起或大或小的一塊兒,發出“剛......剛......”的聲響,傳的老遠的。
林樹生抄著手挨著父親坐在糞堆上,他雖然躲過了那樁滑稽的婚姻,可直到現在依然沒有找到補習的學校。這些天,除了白天跟著父親參加些零星的勞動,剩余時間多是躲在暖暖的炕頭上複習功課。這個年輕人的情緒雖然也有時消極一陣子,但沒有像當年林小滿一樣徹底喪失希望,因此依舊在遙遙無期的找學校中掙扎著。在不勞動的時候,偶爾也拿著一本書慢慢的爬上松塔梁,在那裡遙望著迷茫的遠山,想象著大山外面夢裡多少回見過的大學校園的模樣,在那個大舞台上放開嗓子大喊過好幾回。喊過後,才又卷著書下山。
奮力輪著鎬頭的林樹民反而不像大哥那樣苦悶。對念書已經徹底釋然了的他,對待生活就現實的多。他有時也扎在門口的閑人堆兒裡甩幾把撲克;有時鑽在其中分享種田能手傳播的農業經驗——哪家種子又是從南方調來的新品種;哪家用了新式的氮肥;哪家準備著搞一個小工業、想要開一個小廠子......這個有心的年輕人已經融入到了種田隊伍裡,開始謀劃他一個職業農民的新生活了。
鎬頭已經在他手裡輪換了好幾撥,日頭過了頭頂又偏西的時候,他的肚子開始鬧騰了——塞北農家的冬天是不吃午飯的,早晨飯大約在上午十點左右吃,午飯和晚飯並在一起要在下午四點多吃,當地俗稱兩頓飯。想著晚飯還得兩三個小時,便放下鎬頭遞給大哥樹生手裡,自己來到土牆下也學著一群懶漢的樣子半躺著在黃土牆下伸展了雙腿曬著太陽。
暖陽透過棉襖曬得身子懶懶的,他的眼皮子剛耷拉下來,腦袋頂上的大喇叭就尖利的“刺啦、啦......”響了起來,嚇的他又睜大了眼睛。他在心裡狠狠的罵了一句:“該死的新手兒林春雨,總是在吆喝前來這麽討厭的一下子!”
“現在廣播取信啊,林樹生、王光亮、侯喜梅、王淑萍,快點來取信啊”林春雨操著一口正宗的龍珠峪口音一本正經的喊著。
林樹民聽著有大哥的信,一個鯉魚打挺立起身子來了精神,揮手向糞坑裡的大哥示意了一下,便去對面大隊裡取信了。
他取了信返回來,哥倆一起進了院兒。
樹民媽從窗戶上看著兩個兒子拿著信進院兒,趕緊出來說:“快看看!哪兒來的?這麽大的信皮子?”
樹生把寫有龍門鎮鎮政府字樣的“大信封”順手拆開了。
“哎呀!是書!《平凡的世界》!太好了,正是我一直舍不得買的好書!誰寄來的?”
“先看看信!”樹民一旁邊說著邊展開了信紙念到:
樹生你好,見信如面:
你畢業後,我們師生好久沒見面了,沒想到再見會是在龍珠峪。作為你的老師、一鎮之長,那天發生的事情,老師深表遺憾和愧疚。我們塞北的農村還不富裕,龍門鎮各個村子也普遍存在著這個情況,只是發生的形式不一樣。老師這段時間走訪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已經給縣裡打了減免農業稅的報告,希望能得到上面的支持,切實的減輕農民的負擔。
你家裡的情況我已經都了解了,樹民那天的表現老師很滿意,告訴他不要擔心什麽!他說的對,老師在課堂上就是那麽講的,將來也會在現實中這麽做。改革開放十年了,國家要發展急需要人才,需要有正能量的人才。老師還想讓你再繼續考一年,具體的事情安排,以下會告訴你。也請轉告樹民,我們農村要發展更需要他這樣有勇氣有擔當的年輕人,他有文化、有膽識,將來必然會辦一些有開創性的事情,有啥難事兒可以來鎮裡直接找我!幾本書送你共勉。
還有,白朵兒家這件事,我會用後半生去彌補、去改變它。
你的事,我已經給金城縣教育局反應,梁局長是我老同事,近期你就可以去那裡報道了,學校安排在金城五中。
祝你:學業有成!
祝:家裡父母健康!
祝:樹民在農村廣闊的天地裡有所作為!
老師:明國汪
1992年11月12日
“媽!是明老師來的信,給我哥找好學校了!還寄了書!”樹民念完對母親說。
“哎!媽還天天擔心縣裡、鎮裡會來抓你們,沒想到鎮長還給介紹了學校,還讓老二有啥事去找他辦。哎!這社會真是變了,這當官兒的這是怎了?社會變了呀!”
她嘴裡念叨著,胸中好似燃起了一團烈火,在寒風中把臉燒的紅紅的。
林樹民一旁聽母親又開始念到這些,便說:“媽!你這套又來了,這會兒都啥時候了,九十年代了!”
“哎!你們不知道......”她嘴裡一邊念叨著六十年代的經歷,一邊轉身出了院。
“你幹啥去?媽!”
“我去跟你噠說說去!媽這回可放心了!”
她剛出門,林玉樓卻扛著大鎬站在了面前。
“你兒子又能念書了,還是鎮長給找的學校!”她趕緊說。
還沒等林玉樓開口,門口的林喜盛搶著問:“樹生有學校啦?”
“嗯!有了,還是鎮長給找的!我兒又能念書啦!”她一邊回答著林喜盛的話,一把拉著丈夫進了院兒。
一家人進屋,坐在土炕上。
林玉樓手裡拿著信紙,仔細看著信裡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嘴裡念叨著:“你說這也怪啊?這鎮長怎麽會對咱們家這麽熟悉,連老二要幹啥、老大要幹啥都清楚。哎!看來老子這蹲豬窩的任務還沒有結束啊!”
“管他呢!想那麽多幹嘛, 反正我兒是又有書念了!你呀,我看是不在豬窩裡蹲出個大學生是不罷休啊!”
樹生媽又搶過信紙喜歡的看著,嘴裡念叨著——這個前幾天還鬧著要給兒子說媳婦的母親,此時又重新煥發出對兒子走出農村的希望。
看了好一會兒,她跳下地,去西屋裡把面缸裡僅有的白面倒在白瓷盆裡端過來,她要給兒子蒸饅頭再曬成饅頭乾——就是給兒子去念書帶的乾糧了。
饅頭蒸上,又拿進幾個罐頭瓶子放在大盆裡洗涮著。她要用它給兒子裝鹹菜——這更是山溝裡的念書人必不可少的,他們就是每頓靠就著家裡帶來的鹹菜把小米飯咽到肚子裡的。
林樹民也開始行動起來,他把自己前段時間拿回來的木箱子騰出來,把上邊活動了的合頁固定好;林樹生更是不閑著了,他在西屋裡收拾著自己的行李,把書本抱過來裝在樹民收拾好的箱子裡;看兩個兒子忙完了,林玉樓叫他們幫忙在西屋裡裝兩口袋前幾天搓好的玉米——等送兒子的時候拉到鎮上糧庫換糧票。
一下午,鏡門裡熱鬧著、忙碌著、快樂著。
晚上。樹生媽再出鏡門的時候,街上的女人便問她:“大生又要去念書啦?”
“嗯!我兒又要去考大學了!”
一群人便笑著又問:“你不著急說媳婦了?”
樹生媽知道她們是在耍笑自己,可她並不生氣,依舊喜歡的回答著:“不著急啦!我們林家的寶符顯靈了,我兒又要去金城念書,又要考大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