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還不知道京師此番變故,
一些個公公還當自己真有幾分能耐。
直到韓子仁加急趕到。
內衛所千戶駱承林心裡松下一口氣,揚州的事情內外觀瞻,他一個千戶,許多事做決定的時候心裡還是有些壓力的。
“……刑事所還算正常?”
駱承林點頭,“那個葉瞰知道我們在,沒怎麽敢亂來。但有宮裡的人的身影。”
“不足為慮,宮裡出了變故。”韓子仁站在窗邊負著手,“內臣涉鹽的事叫陛下給撞上了,陛下龍顏大怒,一次性清洗了好些人。”
“葉瞰知道麽?”
“毛語文來了。”韓子仁皺眉望向窗外,眼神裡有些思索,“就算先前不知道,現在也會知道的。所以咱們的情報也就沒意義了。”
毛語文一到,他絕對不會讓葉瞰亂來。
既然沒有什麽出格的事,稟報皇帝就沒有意義。反而顯得自己在沒事找事。
駱承林則感歎著說出另外的感覺,“以陛下之心志,太廟之中也僅在太祖、太宗皇帝之下了。”
這件事沒有個結果,就一定不行!這句話說的簡單,做得到的皇帝有幾個?
其實很多事情,就是一個決心、一個魄力的問題。好些時候,方法都定得對,就是執行不堅決,這邊要放一個人,那邊要放一個人,到最後就成了擺台唱戲,圖了一個看著熱鬧。
“韓副使,那接下來我們做什麽?”
“照常。這次人多,一定不能夠出什麽亂子。”
與他們相比,毛語文和葉瞰則並沒有那麽愉快,
葉瞰最初還很擔心,因為他與宮裡的人接觸,結果葉奇軍的地窖還是空的,最後把葉奇軍打得半死,又到處搜刮,總共也才弄出來二十多萬兩銀子,
毛語文到揚州一看是這樣,望向他的眼神就有些嚴厲。
“怎麽回事?”
“葉奇軍是永康侯的人,永康侯自鄒澄入京、顧佐被抓之時就覺察到了危險,所以葉奇軍知道的也早,地窖就被搬空了。屬下反覆拷問此人,但他想要活命,死活不肯說出銀子在哪兒,怕說出來就再沒生還的可能。名單上另外兩個鹽商,也是同樣的情況。”
數額巨大的銀子,如果等刑事所、內衛所已經到揚州是來不及運的,只能是之前,畢竟那麽大的東西,經過城門口一查就給查出來了。
“命都不在了,還要留著銀子。真是要錢不要命。”這件事辦的是有瑕疵的,不過眼下正需用人,毛語文也不會把葉瞰怎麽樣,
而且這個問題有解決的辦法。
不就是抄出來的銀子少了麽?
找三兩戶願意花錢買命的給他添上就可以了。
毛語文的到來,加速了刑事所的行動,按照凡涉私鹽即抓捕的原則,錦衣衛深入揚州城大街小巷,踹開了許多家鹽商的門。
先前想各種辦法自救的俞明泉等三大鹽商,已經抓入獄中待審,若是證實不涉及販賣私鹽,而僅有一些其他的情節,那麽或許交筆銀子還能讓重罪變輕罪。若是涉及,那就要檻送京師。
一時間揚州城一家接著一家遭逢變故。
正常的食鹽售賣也不可避免的受到影響。
巡鹽禦史趙慎管起了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攤子,一方面向京師奏報情形,一方面繼續維持鹽場的生產,市面上的食鹽銷售進入低谷,而私鹽就更加少有人售賣。
趙慎忙得昏頭昏腦,但有些情形他還是看得清楚的,
鹽政之弊絕不是私鹽那麽簡單。
私鹽價格低、質量好,朝廷以如此力度查封緝查私鹽固然會有一些效果,但實際上就是在逼著百姓購買價格高的官鹽。
從這個角度看,緝私反而是百姓反對的。
這是其一。
其二,灶戶生活本就困苦不堪,朝廷又如此打擊私鹽商人,導致他們手中的余鹽更加無人敢買,余鹽的價格也會急速下跌。
這樣弄下去,拖上一段時間就會餓死人!
商人的確鬧不出大事,可灶戶能!
所以他的奏疏走的也是八百裡加急。這些事情作為巡鹽禦史,他是一定要和天子稟報的。
其實朱厚照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
緝私,要有兩招,其一便是打擊,其二就是要給灶戶活路。
否則千千萬萬的灶戶自己就開始銷售私鹽了。
此外,他先前計劃施行鹽場拍賣,這個思路他還是覺得不錯。
因為讓少府去成立一個鹽商,再去統一收購、售賣食鹽,時間久了,還是一樣的問題——即因為吏治腐敗導致官鹽有行政成本,官鹽價格就是會高。價格差一產生,私鹽泛濫就是時間問題。
而這些行政成本,都是由官府承擔的。
還不如進行市場化運營。生產、銷售都交由商人,隻將鹽場的所有權拿在手中。
雖然他不是迷信自由市場的人,但是市場化確實可以帶來效率的提高,這還是沒有疑慮的。
可這種變革需要一個契機,
這個契機就在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
這個衙門可不是個小衙門,除了鄒澄這個轉運使,下面還有同知、副使各一人,以及數量不等的判官。
此外還有專門執掌文書往來的經歷司,類似於秘書室,內設經歷、知事等官職,林林總總加起來要有五十多人。
他們的品級皆不高,轉運使也就是從三品,其余的也是五品、六品的多。
現在鄒澄在京師瘋了,
揚州城又抓起來幾個鹽商,仔細一審問,
整個轉運使衙門和倒賣私鹽的鹽商沒有一點關聯的寥寥無幾。
衙門裡基本上被一掃而空,趙慎要做事的時候,只有一個年紀很大的經歷替他抄錄、整理些文書之類的,
年輕人中,倒是還留有六個,但都是微末小官,而且性格很怪癖,這些人似乎連巡鹽禦史這種大官都不知道要怎麽巴結,自然是混不進那個‘圈子’。
趙慎在堂上感歎,“運司衙門自轉運使而下共五十三人,最後與私鹽商沒有關聯的竟只有七人,真是荒唐之至。這種事情報到朝廷上,朝廷臉面何在?”
毛語文這個不擔心,他擔心捂著什麽事情叫皇帝給發現,那才是問題。
“趙鹽司,刑事所可沒有屈打成招,這四十六人,家家富裕,他們的案卷自己也都畫押認了。”
“副使誤會了,趙某不是那個意思。趙某是感歎,國事維艱,治國不易。”
屋子外傳來韓子仁的聲音,
“能有多不易?原先韓某任知縣的時候就說過,百姓,無非是給其一條活路。現在一邊是鹽商家資累萬,生活驕奢,一邊卻是灶戶艱難度日,難求一次飽腹。要說治國有效,便是這些岩上的銀子都給灶戶分一些,如此,四方安定。”
毛語文問道:“抄沒鹽商的銀子需要解運京師,韓副使敢用?”
“若是支援灶戶每日生活所需,這銀子便用得。”
韓子仁認識皇帝許多年了,對於這一點,他有自信。
“兩位不必急,奏疏趙某已經八百裡加急送到京師了。相信陛下會有決斷。所查獲的鹽商逐人逐日審理也可完成,無非就是時間長短。現在的問題是這運司衙門,這般報上去,怕是朝堂震動、陛下震怒。”
毛、韓二人對此都無所謂。
他們是錦衣衛,又不是文官集團。
貪腐到這個程度,又不關他們的事。
不過他們也理解,趙慎畢竟是巡鹽禦史,雖然從實際情況來說,這些人犯的事和他無關,但說到底巡鹽禦史就是負責監督這些官員,
現在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怎麽解釋?
不要覺得趙慎是在杞人憂天。
朝廷、官場從來都不是講道理的地方,如果朝廷真的覺得運司衙門弄成這樣很失臉面、想找個背鍋的人的話,
會找誰?
所以說,官場之上一不小心就是萬丈深淵,並非說說而已。
但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韓子仁與毛語文在這一點上是統一的,“該是什麽模樣,就是什麽模樣。不是南鎮府司不配合趙鹽司,主要……南司就是為陛下收集消息,而這件事又處處引人注目。有一絲隱瞞,韓某這顆腦袋就要搬家了。而對於趙鹽司來說如實上報也不一定會怎樣,有些人胡攪蠻差,但陛下是個講理的人。”
毛語文其實都懶得做這樣的解釋。
抓人、審問、抄銀……刑事所現在忙的很。
趙慎也不是真的就是要撒謊,他是從另一個角度考慮,
大明朝到現在還沒有查出過這樣的案子,這是真正的一窩貪官,一旦報上去,百年之後的後人都會提及此事。
朝廷、官場,搞成了這副模樣,總歸不見得臉上有光吧?
而陛下又是自視甚高之君,所以他不是要撒謊,只是在糾結自己是不是沒有維護住皇帝的面子。
當然,看到皇帝兩位心腹都是這個態度,他心中的疑慮也有所消解。
“既然如此,那麽運司衙門的奏疏便照實來上。到時候他們的案卷全都附上。只是如此一來,揚州真是要出大名了。”
那也沒辦法,朝廷要清查鹽政,肯定是這個結果。
等到下午時,運司衙門的三人連續接到兩封從京裡來的旨意。
一封是內閣給巡鹽禦史,其意是說鹽課案要仔細甄別,盡最大可能減少冤假錯案。
一封是司禮監給兩位錦衣衛副使,結果意思卻似乎有些相反,司禮監強調了皇上的意思,宮裡的情況,所以要他們在揚州,一個不漏!
盡管如此,三人也都不驚奇,司禮監和內閣又開始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