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世上有誰身居果殼之中,仍自以為是宇宙之王,那個人不應是商陸,而應當是申薑。
巨械的駕駛艙就是一個巨大的果殼,它灌滿淡藍色的黏稠液體,殼中少女蜷縮著身體,閉上眼睛,脊背上接著複雜的線纜和管道,當她獨自一人沉浸於那個獨屬於自己的世界,世界上將不存在第二個人有能力窺探她的思想,計工辦的監控系統上或許能看到駕駛員複雜的腦電活動,卻不可能解析它——除了那個沉默地佇立在車間裡的深紅色巨人。
巨械駕駛員們的精神世界對外人而言是個秘密,他們是人類社會中的頂級天才,擁有遠超常人的天賦,同時又是第一批與計算機通聯大腦的人,商陸說他們是一群賽博朋克人類,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二十一世紀初期的技術還遠遠達不到能讓人類與機器有機融合的地步,BCI這樣粗糲、生硬、瘋狂的技術是有幾分朋克意味。
站在技術的角度上來看,BCI系統本質上就是把電線插進腦子——這個思路粗暴到令人觸目驚心,人類找不到大腦的真正入口,於是選擇暴力破門。
申薑睜開眼睛。
零重力緩衝液配平結束,液面逐漸下降。
為了保證駕駛員在艙內時能處於近似失重狀態,IRGF需要定期配平。
“申薑,你情況還好麽?”耳機裡傳來計工辦主任1047的聲音。
“別吵,我在和她說話。”申薑說。
“她?”1047一愣,“她是誰?”
申薑抬起頭,“就是她。”
她指的是紅蓮。
1047摸不著頭腦,紅蓮是台機器,是計算機,是冰冷的死物,人類怎麽和複讀機對話?紅蓮如果有通過圖靈測試的本事,那還要駕駛員作甚。
“你不懂。”申薑搖搖頭,IRGF的液面已經下降到腰部以下,她隨意地在駕駛艙內壁上點了點,喚出控制面板看參數。
“好吧。”1047的語氣有點悶,“工作結束了,待會兒要不要一起去吃個午飯?”
“行。”
駕駛艙艙門打開,申薑斷開身上的線纜和管道,摘下頭盔,從裡面爬出來,濕漉漉地站在廊橋上深吸一口氣。
略微黏稠的緩衝液滴落在金屬地板上,每次出艙申薑都覺得自己是個水鬼,她這一身抗負荷服最外層是結實抗拉不透水的PE纖維材料,摸上去手感粗糙,背後和四肢關節上有外骨骼,內部還有水冷網格,一套裝備通常情況有幾十公斤重。
被汗濕的黑色額發貼在皮膚上,女孩閉著眼睛站在那兒許久,微微地仰著白皙的脖頸,看肩頸就能知道是個身材纖細的姑娘,申薑微微地轉動腦袋,不知道在聆聽什麽,透明的汗珠沿著下顎線滑落。
她低頭找了一圈,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雙肩背包放在廊橋的欄杆邊上。
申薑蹲下來拉開背包的拉鏈,取出一隻手掌長度的白色塑料盒子,打開蓋子揭掉泡沫,裡面是一支封裝好的鈍頭注射器。
她用手指彈了彈注射器,對著光確認內部是無色透明的液體,接著麻利地在自己的後腦處找準位置,微微用力一插。
液體注入的時候女孩的身體輕微一顫,脊背和脖子都僵直了。
幾秒鍾後她呼了一口氣,把注射器拔下來,重新塞回包裡,然後拎起背包離開登艙廊橋,從紅蓮的背後繞到正面來。
她忽然一怔。
紅蓮胸前的作業平台上坐著一個年輕人,
背靠著欄杆,手裡拎著一隻扳手,在一下一下地敲地板。 那頂明晃晃的白色安全帽煞是顯眼。
“監理?”
“好巧啊領導。”商陸扭頭朝她打了個招呼,“我來看看我的孫女。”
“紅蓮?”
商陸點點頭:“親孫女。”
申薑“噗嗤”一下笑了,“可真會佔便宜,你小子如果是紅蓮的爺爺,那我算什麽?”
“您可以當奶奶,我沒意見。”商陸說,“您當太奶奶也可以,畢竟您是領導。”
“之前沒覺得你這麽會耍貧嘴?”申薑歪歪頭。
“大概是想通了某些事兒,原本僵死的腦血栓重新疏通,聰明的智商再次佔領了高地,老樹開新花,朽木又逢春。”商陸用扳手敲了敲欄杆,肩膀倚在那兒,隔著幾米的距離掃視巨械深紅色的外殼,“真可憐,我孫女拆得這麽七零八落。”
“非整機合練狀態下它就是這個樣子的。”申薑說。
此時懸掛在車間內的紅蓮只有半截身子,沒有腰腿也沒有手臂,只有頭顱和胸腹,申薑說在大多數情況下紅蓮都是這個模樣——有時候甚至連頭顱都不會有,計算核心在維護時需要轉移到專門的超淨車間,引力陀螺儀這麽精密的儀器無法在亂哄哄的110車間裡校準,至於動力核心,它是個微型核反應堆,一切維護工作都要遵照核設施的要求來,一般情況下,巨械任務結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拆掉動力核心,把反應堆轉移出去。
商陸把目光從紅蓮身上挪到申薑臉上,盯著看了許久,看到後者有點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的臉,問:“看什麽?我臉上有花?”
“你現在這症狀有多久了?”商陸問。
申薑一時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我是說無法識別人臉這事。”商陸解釋,“領導,你可能是世界上最臉盲的人。”
女孩的表情一下子繃緊了,“我日,伱在胡扯些什麽?”
“別裝,瞞不過我的。”商陸自顧自地往下說,“BCI系統在深度侵蝕你的大腦,破壞你的大腦顳葉梭狀回和後枕葉,讓你對其他人的面部五官徹底失去辨別能力,但我猜……你對此不僅不在意,反而在試圖主動迎合BCI對你精神世界的入侵,你沉迷這種感覺,即將難以自拔,領導,麻煩你告訴我,當你使用BCI系統和紅蓮接通的時候,你對自我的認知是申薑還是紅蓮?”
申薑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
商陸歎了口氣:“巨械駕駛員都是一群精神病啊。”
“你怎麽知道?”申薑問。
“我不是說過了麽?”商陸聳聳肩,“BCI系統是我老本行。”
“151裡老本行是BCI的人海了去了,沒有誰能有你這麽敏銳的感覺。”申薑有點好奇,“除非你浸淫這項技術二十年,對它的方方面面了如指掌,那你得從娘胎裡就開始研究它。”
“真遺憾,在到151來之前我一直從事非侵入式BCI系統的研究,紅蓮用的這套BCI基本上沒碰過。”商陸說,“我只是照著維護手冊臨時抱佛腳,把技術文檔翻了翻,花了差不多三天。”
女孩愣愣地眨眼睛。
“三天?”
“準確地說是兩天半。”
“你說對了一部分,但並不完全對。”申薑語氣逐漸嚴肅,“我的自我認知目前沒有出現問題。”
“我猜的,能猜對一部分已經了不起了,如果我能完全猜中一個精神病人的思想世界,那我豈不也是個精神病?”商陸說, “侵入式BCI系統對大腦的影響是不可捉摸的,操工辦的人把這稱為巨械精神干擾綜合征,在到151之前,我從沒想過這東西的影響能有這麽大。”
“還有更大的。”申薑無奈地笑笑。
“按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你遲早會精神分裂。”商陸皺眉,在心裡說完了後半句:乃至死亡。
申薑望向紅蓮,“你要對她有信心。”
“它只是……”
“她是你的孫女。”申薑扭頭看商陸,笑得很好看。
商陸心臟抽動了一下,他覺得自己一上午坐在這裡,就是為了這個微笑。
女孩走過來,在商陸的面前蹲下,盯著他的眼睛看,這次不自然摸自己臉的人換成了商陸,他避開對方炯炯的目光,問:“看什麽?我臉上有花?”
“你是個天才。”申薑很認真地說。
“謝謝領導誇獎。”商陸說,“不過這個我知道。”
“你吃飯了麽?”申薑問。
商陸愣了一下,搖搖頭。
“一起去吃飯?刷我的卡,你這麽天才,應該給你開小灶。”申薑同時把自己的背包扔進商陸懷裡,“作為回報,監理你幫我拎包。”
這話題怎麽突然驟轉至吃飯了?
商陸還沒回過神來,申薑已經起身走遠了。
他隻好拎著包追上去。
“監理,走這邊,先去我那兒,我要換衣服。”
“好嘞領導。”
“你怎麽一直握著扳手?”
“作為一個維修工,隨身攜帶一把扳手很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