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緊急出動兩次,151建成投入使用這麽多年以來也是頭一回,紀老頭臨走前交待商陸和白樹幫忙盯著點,兩人隻管點頭也不知道該盯點啥,車間裡的工人都是經驗豐富的熟手,他們各自歸位後操縱夾具、吊機和沉重的移動平台將巨械大卸八塊,紅蓮像一個死亡的巨人平躺在車間裡,被一擁而上的蟻群分解成不規則的肢體和大塊部件,然後開始更換零件。
髖、膝、踝關節都是易損部位,每執行一次任務就得換新的,把舊的拆下來檢修,這些三自由度關節在靜止狀態下都要承受幾千噸的重量,如果巨械駕駛員再發點癲,那麽加速度還得再往上加幾個G,它們是世界上工作環境最惡劣最苛刻的機械結構,工程師們窮極所能也只能保證120分鍾的工作壽命。
如果解除所有限位器,往活動包線外的極限上撒丫子狂奔,那麽它們的壽命最長不超過七分鍾。
商陸戴著他那頂標志性的白色安全帽在車間裡巡視,白樹跟在他身後,頭上戴著紅色安全帽。
白樹說商陸肯定是個特殊人物,因為他擁有整個110車間系統裡唯一一頂白色帽子。
“真的,別不相信。”小姑娘哼哼,“你可以去問問其他辦公室,都是紅色安全帽,只有你是白色。”
“只是一頂帽子而已。”商陸不以為然,“你想要我可以跟你換。”
“承受不起承受不起。”白樹連忙擺手,“你知道當年大明朝時,燕王朱棣見到僧人姚廣孝,姚廣孝說殿下我可以贈送給你一頂白帽子,於是改變了中國歷史……”
商陸白眼一翻:
“全人類都要滅亡了,還跟我扯明朝歷史呢?”
“我看人向來很準,真的。”白樹見他不相信,從身後蹦蹦蹦,蹦到商陸面前,一把將他推住,“伱就是不一般的人,女人的直覺告訴我,你是個……嗯……深不可測的人。”
商陸抿著嘴,腮幫子鼓了起來。
“你在幹嘛?”白樹叉腰。
“我在憋笑。”商陸說,“多謝你這麽看得起我。”
“你這樣讓我很沒面子的。”白樹泄了氣,扁著嘴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安全帽,“不過我還是相信,你肯定有什麽獨特的地方,只是不想展露出來,或許冥冥之中你背負了與眾不同的重任和使命,人類歷史在你抵達151的那天起就改寫了走向,你是only one。”
“他們才是only one。”商陸靠在作業面的欄杆上,目光投向腳下的深紅色巨械,“每一個巨械駕駛員都是掌控人類命運的人,他們做出的每一個決策都事關上億人的生死,這樣的責任我都不敢想象,和他們比起來我毛都不是,我到這裡來就是混吃等死的……”
“你是紅蓮的爺爺。”白樹說。
“爺爺怎麽了?”
“你是整個基地裡輩分最高的人,四舍五入一下,你是紅蓮駕駛員的爺爺。”白樹說,“你得對他們負責呢。”
商陸怔怔,“車間裡沒有其他爺爺了麽?二爺爺三爺爺什麽的,他們也得負責,不能就我一個吧。”
“沒有其他爺爺了。”白樹說,“你是唯一的爺爺。”
商陸忽然又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
同時也感歎這輩分可真夠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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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樓梯從作業面上一層一層地往下,十層下到九層,九層再下到八層,從上往下望整個車間像是一塊巨大的建築工地,
工人們已經將紅蓮的各大模塊拆開檢修,成年人胳膊那麽粗的線纜鋪在地上,明黃色的小拖車慢吞吞地爬來爬去,站在這個角度上才能深刻體會到巨械的複雜,拆開平滑的紅色裝甲,露出底下令人眼花繚亂的構造,粗壯的合金框架、細密的電纜、液壓管道、散熱片、傳感器就像它的骨骼肌肉和血管,紅蓮仿佛一個遭到解剖的異星生命,切開皮膚後顯露出不可理解的生命形式。 紅蓮絕對是人類科技史上最璀璨的明珠,機械設計、材料學、核工程、微電子、半導體、神經科學,乃至數學和理論物理等各個領域的集大成者,如果不是天使的降臨,很難想象有朝一日人類會把自己所有的智慧如此密集地集中到一處,造就一個強大的神明。
它擁有撼動山嶽的無窮力量,卻又有世界上最靈敏的感官和最聰明的大腦。
商陸扶著欄杆往下走,隨口說:“申薑的大腦有點問題。”
白樹沒聽清他在說什麽,“什麽?”
商陸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殼,“申薑,紅蓮的駕駛員,她的大腦有點問題。”
“是的。”白樹點點頭,“嚴格地說,所有的巨械駕駛員大腦都有毛病,或多或少都有些,這是BCI系統的副作用。”
“你知道她的問題是什麽?”
“是什麽?”白樹有點好奇。
“人類面部認知障礙或者面孔遺忘症,通俗地說,是重度臉盲。”商陸說,“我覺得她根本無法分清人的長相,她一直是通過穿著來辨認其他人的身份,所以整個車間她認識的人寥寥可數,當我不戴安全帽的時候,她就不認識我,當我戴上帽子,她又知道我是誰了,她其實是在通過帽子分辨我的身份。”
“這也能看出來?”白樹有點吃驚,“你問過醫務組?”
“不需要問醫務組。”商陸扭頭微微一笑,“你忘了麽?神經接駁操縱系統是我的老本行。”
“牛逼!”白樹被唬的一愣一愣。
“BCI系統的侵入式電極會深入大腦的後頂葉皮層,而人類對面部的識別靠的是顳葉梭狀回和後枕葉面部區,BCI系統的運行影響這些區域並不奇怪,但是在申薑身上尤其嚴重,BCI幾乎摧毀了她對其他人面部的識別能力。”商陸語氣很嚴肅,“她肯定很少跟其他人說這個,她一直靠記住別人的穿著來裝作正常人。 ”
“那哪裡記得住啊?車間裡人基本上都穿成一個樣。”
“所以她就裝得很冷漠。”商陸說,“而且很少和人打照面。”
“可憐的姐姐。”白樹一下子就同情了。
“紅蓮正在使用的BCI系統並不成熟,應該說目前我們使用的所有植入式BCI系統都不成熟,打從一開始,它就是一個不夠完善的系統,只不過趕鴨子上架應急了,它對人體的傷害還是太大。”商陸歎了口氣,“我們無法控制副作用。”
“嘿嘿,所以咱們操工辦就在努力更新算法!”白樹嘿嘿笑,“商陸,你可以繼續完善BCI系統,讓我們把處於痛苦當中的巨械駕駛員們拯救出來吧!”
不知為何,白樹忽然覺得面前的年輕男人背影一下子變得單薄,像燭影一樣晃動,仿佛要一頭栽下去。
這讓她禁不住要伸手抓住他。
但立即商陸又恢復正常了,他接著沿梯往下走,輕聲說:
“我沒有那個能力。”
白樹怔忡地站在原地呆了兩秒,有一個瞬間,她敏銳地抓住了那種感覺,就是她為何篤定商陸與大多數人都不一樣,他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不像是初來乍到茫然無知的年輕人,更像是與命運抗爭的殘兵敗將。
分明年紀輕輕,可骨子裡似乎總有無法掩飾的疲憊。
“你覺得他們現在在做什麽?”商陸回頭問,“她在做什麽?”
白樹想了想,“開會。”
“不光在開會。”商陸說,“還在流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