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茂才主動轉到與自己相關的話題,林如海客氣地答道:“許千戶這樣說,在下如何擔待得起呢?”
他的客氣除了士子原本的謙恭以外,的確也有官階的緣故。
林如海是探花出身,目前是“蘭台寺大夫兼巡鹽禦史”。聽起來很響亮,他也的確肩負著督查兩淮鹽政——可以獲得許多“實惠”,以及搜集當地官場民風的情報的責任。
歸根結底,林如海屬於是當地官員需要客氣對待,官職卻不過從六品的普通官員。
所以他才會誠懇地對現在已是從五品,又還是朝廷重要機構錦衣司的許茂才副千戶如此客氣。
可這並不意味著林如海就會很卑微,恰恰相反,以他的探花出身及掌握實權來說,未來升遷的潛力巨大,絕非許茂才之流可比。
尤其在當朝,文官重於武將。若只是略高一些職銜的武將,還是要對低一級的文官率先致禮的。
不管怎麽說,這兩人客氣地問答,彼此都很敬重。
許茂才再說笑幾句,準備告辭離去。賈璘知道官場中彼此相互幫襯的道理,暗示林如海對其熱情挽留。
不便拒絕,許茂才痛快地答應下來,並傳命等在府外的幾名隨從人員先行離去。
幾人轉入側廳,酒宴已經擺好,許茂才再客套之後,坐在了林如海的身邊,賈璘陪坐在畔。
說笑之間,許茂才感慨地說道:“林公就是當今的大名士,令甥今年才剛十四歲,就已是解元公,可知你們甥舅,將來都是不可限量之才!”
林如海謙辭後,看了看賈璘,也稱讚不已。
說話間,杜正走進來稟報,說是錦衣司的幾名衛士,送來了錦緞二十四匹。
林如海連忙回絕著說道:“許千戶絕不可如此!”
許茂才大笑著擺擺手:“林公切莫推辭!在下厚著臉皮來喝酒,總要留下點酒錢。”
拒絕不得,林如海隻得繼續熱情招待他,再找個機會去到後宅,讓賈敏也準備一份禮物。別人送來錦緞,他也不好再送同樣的物品。
一時來不及想到別的物品,他乾脆取出一張二百兩的銀票,塞進了袖內,再返回酒席。
吃罷了晚飯,許茂才坐著喝了茶,待會子也就起身告辭。
林如海不由分說,順手把那張銀票塞進他的手中:“下官時有出行,經過之處未必安寧,還有賴許千戶相助。”
有來有往,許茂才推辭不得,也就坦然收下。
賈璘代林如海送他走出正堂,兩人邊走邊說笑著。看看即將到大門口,許茂才低聲說道:“解元公少年英才,雖然還沒晉身,卻已經名動當下了。”
“在下只是螢燭微光,怎麽敢如千戶大人所說?”賈璘謙辭著說道。
許茂才想要說什麽,卻又止住。
沉默片刻,他再笑呵呵地說道:“我們既然有緣,就應該是兄弟相稱。這樣,解元公將來風光的時候,就不至於不理睬在下了。”
賈璘連稱不敢,許茂才拉著他的手說道:“我的升職,其實全賴解元公。這個我是懂得的,”
說罷,他把那張五百兩的銀票,要塞進賈璘的懷裡。
賈璘聽不懂他說的話,連忙退後幾步:“若是喊得千戶大人一聲‘兄長’,已經是在下福分。我既是年幼,又是小弟,怎麽敢接兄長的財物!”
“要說,解元公肯定知道長安的馮紫英馮公子了?”許茂才笑問道。
“我喊他兄長的”賈璘回道。
“所以,”許茂才欲言又止,轉而說道,“馮公子也是豪爽之人,這我也是懂得的。”
但無論怎麽說,賈璘也不肯接受他的財物。
許茂才見他堅持不受,隻得暫且作罷。收起銀票,他還是說道:“將來總有回報解元公的時候!”
賈璘帶著一頭霧水,把他送到了院門口。
有侍衛牽著馬匹等候,許茂才接過馬韁繩,想起來說道:“我過些日子要去長安,兄弟可願同往呢?”
賈璘施禮回道:“小弟還要請示林公才可。”
“也好。你若定好,即可前去府衙錦衣司尋我!若暫且不回,我自己去拜見馮公子!”說罷,他翻身上馬。
賈璘拱手和他道別,心裡有了些影子:許茂才被提拔重用,是馮紫英暗中調停的。又或未必如此,因為還有個蔣玉菡呢。
蔣玉菡是忠順王府的人,結交也很廣泛。又或者,此事還會牽連到什麽人,只是許茂才並不清楚罷了。
不再多想,賈璘目送許茂才等人離去後,自己走回府內。想著剛才和許茂才的對話,他不禁從心中生出許多惆悵。
從長安到這裡已經數月,賈敏已經擺脫了病重的危險,更還和林黛玉一樣,身體狀況相較以前更好呢。
既然如此,自己也應該返回長安去了。
“璘哥哥,都在等你練字呢!”甄玉蓮跑來喊道。醒過神來,賈璘跟她走去後宅的院內。
林黛玉和薛寶釵兩人已經端坐在桌案後面,甄玉蓮趕緊跑過去同樣坐好。
三個小女孩的神色都很鄭重,林黛玉開口說道:“請解元公示下,我們或者抄書,或者背寫詩詞,要寫多少字才好呢?”
賈璘默默地說道:“越多越好。”
“呃,”甄玉蓮聳聳肩,吐了吐舌頭,“好嚴厲的夫子!”
賈璘笑了笑,自己也覺得很不自然。
薛寶釵盯看著他,心裡已經覺得異樣。林黛玉更是敏感,蹙著眉頭直接發問:“璘哥哥,你這是怎麽了?”
想了想,賈璘溫和地說道:“我來到這裡已經有數月之久,應該,應該回去長安了。”
他這話說完,受到他救助的甄玉蓮,眉頭立刻蹙起,隨即就滾落下眼淚。
薛寶釵詫異之余,眼圈跟著發紅。林黛玉的眉心發紅,眼淚也湧出眼眶:“不行。”
賈璘溫和地說道:“又不是不再見面。”
林黛玉低頭想了一會兒,抹著眼淚出了屋子。
坐在椅子裡,賈璘看向薛寶釵和甄玉蓮:“好了,學業不可中斷。你們兩人,先寫一些——抄寫辛稼軒詞即可。”
那兩個小女孩擦擦眼角,各自拿起毛筆。寫了幾句,她們再悄悄地抹淚。
“璘哥哥,老爺喊你過去!”林黛玉快步走回,說罷就垂首坐在那裡。
賈璘見她的神色仍然不悅,也隻好打算見過林如海之後再來安慰,先趕緊走去後堂。
八仙桌邊,林如海與賈敏分坐兩側。見他走來,林如海示意他坐在身邊。
沉默片刻,賈璘說了要回去長安,進行兩年後的會試的學業準備。
林如海打量著他還沒開口,賈敏卻先笑著開口說道:“你回去也並無旁事,留在這裡既可以溫習功課,也能教導幾個小妹,這豈不是一舉兩得的事?”
賈璘連忙施禮回道:“晚輩在這裡多有叨擾。”
“何妨?”林如海板著臉說道,但暗含的語氣卻很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