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影齧之契’一事?”
蒲葉問道。
其實她剛記下這一說法。
一如上次,品棠從窗外翻進屋內,方覺得自己行徑不端:“……這閑屋改成的客房也太不安全,難怪進刺客呢。”
“……”
“啊?你剛剛問我嗎?我沒聽過耶。”
蒲葉抓住她的手,緊緊捏著。
“這?!——”她有些措不及防。
穿柴衣的女孩定定看著她,模仿戰鬥時的呼吸,努力去感知對方的氣。遊絲一般的知覺傳來了。澄淨,沒有一絲邪祟的味道。她堅信了對方的影子沒有附上惡火。
“真不知道?”
“……嗯。”
品棠把目光壓下地面。
蒲葉松開手,坐回床上,想起自己的事來。出了這村,又要到哪裡落腳去呢?房間裡這女孩又有何來歷?所謂“真天子”,為何又要將命運丟在她身上?
雲裡霧裡,一概不知,他們隻讓她逃。就算出刀,最後還是逃,毫無意義。
如果北方真有伍起等人說得那麽危險——倒也無所謂。現在折回去,一直到刀鋒鈍得不能再鈍——然後閉上眼睛遠離這些東西就好。
又想到來時……不想了。
她咬緊了牙。
“喂?你怎麽啦?”輕快的語調從閉上的眼簾外飛來。
“沒事。”
品棠拉著她的胳臂:“走嘛,帶你出去玩,反正你也閑的啦。”
“我可不閑。”
“那,你要做什麽?”
“我回答不了。”
她湊到蒲葉面前,看她後仰著頭躲避。
“走啦,去了自然有好東西,別不開心。”
……
在被品棠拉著走出客店時候,蒲葉不經意聽到旁人說些“離經叛道”等的碎話。
“那邊後山上有可多花了,我帶你去看。”
她默不作聲,隻跟著對方走。
“我以前也總是說不出來的難過呢,那種時候,師父就放我去玩。我知道有些人不好,總愛背地裡說我,但現在我不才不關心。”
蒲葉回想剛進村一路上的閑話裡,隱隱約約是有她的。
“其實,我們村從前就是做卜事和教書的,偏偏好運氣到出了幾個小有名氣的將才,村人才開始以此自傲,甚至一度棄文從武。”
“……”
走過小段曲折的山路,品棠自信邁著步,卻突然踩滑,跟著碎石就要向山下落去。蒲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不吃力也不輕松地將她拉上來。
“謝謝……好生厲害!”
“嗯。”
“呀,但是,沒有花了。”品棠說。
山間唯見樸素的樹枝和枯葉,地面窪處還存著點點雪。
“是冬天呀,來年春就好了。”
蒲葉的目光落在一片搖搖欲墜的葉上,在風中舞,仿佛同掀天的氣浪角鬥。
“你是撿來的吧?說不上生辰的。”品棠突然問。
遲疑過後,她點了點頭。
“我明白,……我也是,師父救的我,也養的我。”
路遙車慢中,蒲葉從未看過路上風景形狀。現在漫山的景致,雖有肅殺寒意,在她眼中卻宛如新展的畫卷,如聾者第一次聞聲。
“香梅獨望枝頭,默想來年春秋。或是花爛漫,唯有余不留。”
品棠輕輕念著。
“秀才阿貴信筆寫的詩。可惜他現在,沒處趕考了。”
……
兩人行至累時,
覓了一個野亭坐下。 這亭子也頗有幾分敗落。
品棠趴在欄杆上,眺望山下,聽到蒲葉問:
“若有天,這個村子……就是你住的地方,變得很危險,不能再留,你怎麽辦?”
“哈?那我就去遊歷四方,反正有技藝也不太愁吃喝,省點就是了。”
問者還在沉思,品棠的言語卻像是開了匣。
“這村裡佔來佔去也就那麽幾個人,還都是運勢差的,可不能賴我頭上啊,”她嘿嘿笑,“我說我還是算得蠻準嘛。”
“嗯。”
“這世上總有漂亮的地方。”
聽到對方這話,蒲葉神情恍惚。她想,為什麽呢?她隱約知道災厄可能到來,漂亮的東西,終歸是轉瞬即逝的。
“你見過祈天燈嗎?”品棠問。
“沒有……那是什麽?”
她神秘地笑,隻伸手捂住蒲葉的眼睛,道:“你聽我描述,想象便是。”
“嗯。”
“有那麽幾方鵝黃的薄紙,搭在一起成一個小房子。房子的裡面點了一盞燈,照的晚上都亮堂堂的——晚上的水池亮堂堂的,蓮葉啊荷花啊都還沒睡,只有光在水裡遊——那房子能飛,飛到水池上,飛到雲裡,飛到銀河裡面——然後不見了。
“那房子上寫的是人的願望,各式各樣的——師父跟我講,人的命運萬般不同。既然如此,願望估摸著也都不一樣吧。總之,願望飛走了。”
“實現了嗎?”蒲葉道。
“我覺得會實現的。”
“這種東西,恐怕……過節才有吧?”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過節這種事,她完全不了解,僅僅略有耳聞。
“是呢。不過,不過節也能放吧?晚上的時候,一個人的願望,一個人看便是。”
“哦……”
蒲葉用著虛心討教的語氣。
“等等等,我還沒松手呢,你再把眼睛閉一會兒。我來跟你說,過節的時候,大家的鍋裡都煮著軟糯的叫元宵的東西,煙囪冒得比平時……欸?怎麽有點濕……”
品棠放開手,見蒲葉眼裡淚滴止不住向下滾,連眼睫也像掛著露水般。
“你……你怎麽啦?”
“沒事。”
“我,我要怎麽辦?”品棠有些慌亂。
“沒事。”
蒲葉用手抹淚,忽感腰間輕快,原是沒有帶刀在身旁。
終於,她不住抽泣,肩膀一聳一聳,碎語著:
“為什麽要選我……”
品棠輕輕拍她:“我可以幫助你嗎?……你之後要去哪裡?其實,我也可以去……”
她捂住臉,更加激烈地抽泣起來。
“每天都……為什麽……”
品棠湊得更近了些:
“沒關系……我也很羨慕你呀。可以走四方,行俠仗義,被人稱讚。要是可以,我想跟你一起走。……反正,師父也不會再回來找我了。”
“大家都不回來了。”蒲葉說。
語罷,她已然忘卻顧忌,放聲傾瀉出十多日來積攢的淚。
品棠突然起身:
“晚上,天黑的時候,我帶盞祈天燈來找你。”
“啊,”蒲葉帶著淚眼,凝視著她。
良久,她如哽咽般輕細地應了一聲。
“……嗯。”
“說好了哦。”她嬌然莞爾,伸手拭去蒲葉臉頰的淚水。
山裡有鳥雀的叫聲,光透過欄杆灑進亭子。
待蒲葉終於緩下來,品棠輕輕拍著她的背。
“還有,過節的時候,可不止一盞燈呢。……我們一起回家吧,我的友人!”
蒲葉用潤濕的眼睛看著品棠。她眼裡的世界都軟下去了。
“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特別的人——走吧,有空給我講故事!”
品棠拉著她,踏上了歸途。
……
天色黑了。
被吵鬧包裹的客店。
蒲葉,一人。
然而窗外燃起了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