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離別(三)

  四月底。

  小乖去世之後，隔壁的病床就一直空著。少了小乖的陪伴，安木大多數時候都是看著窗外發呆。

  小乖的離開讓他清楚地意識到，很多事可能到了最後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小乖的父母哪裡不知道兒子的病很難治好，可他們不願意放棄。於是散盡家財給孩子治病，最終卻隻落得個人財兩空的結果。

  可憐天下父母心，如若他們不曾掏家底給小乖治病，小乖依舊會離開，雖然那樣做他們留下了財產，但大概這一輩子都沒辦法原諒自己當初沒有救兒子。

  有些選擇是沒有正確答案的。

  他打開了手機，一條一條地翻看著他和林晶晶的聊天記錄。

  腹部微微有些難受，他並沒有在意，接著翻看記錄。

  腹部的疼痛並沒有像預想中的那樣很快消失，反而變本加厲地痛了起來。他捂住胃部，眉頭緊緊擰在了一起。疼痛感仿佛從腹部擴散到了全身，不過幾分鍾，他的頭上便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前一段時間他就有過幾次疼痛感，不過很快好了。這一次他以為忍一忍就會過去，沒想到那種痛苦越來越難以忍受。

  安木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用盡僅存的一點力氣按響了鈴……

  再醒過來的時候天是黑的，病房裡只有他一個人。安木下意識地把手放到胃部，那種可怕的疼痛像是一場噩夢。

  門外有些嘈雜，好像是有人在說話。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穿上鞋子，緩緩走近房門，把門開了一個小縫。

  聲音頓時大了不少。

  “他的病情已經惡化了，照這個情況下去最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沉默了一會兒，傳來了女人的抽泣聲。

  “孩子還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盡量滿足他吧，這一個月讓孩子過得快樂一些。”

  “真的……沒有希望了嗎?”

  “我們只能盡量地減輕他的痛苦，很抱歉……”

  後來的聲音被逐漸無法抑製的哭聲所掩蓋，安木站在門後沉默地聽著母親的哭聲。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樣的結果他反而油然而生一種解脫的感覺。

  門外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隨後響起了安父的聲音:“我向大姐借的錢已經打過來了，醫藥費不用再擔心了。”

  安母哽咽道:“能減輕痛苦也是好的，不管花多少錢，都要讓兒子繼續接受治療。”

  安木聞言愣住。

  小乖的家庭本來很殷實，為了治病竟在短短數月間掏光了家底。安木太清楚自己家裡的狀況了，即便父母沒有因為錢的事向對他流露出一絲惆悵，他也不是傻子，家裡怕是早就入不敷出了。

  安母壓低了哭聲:“不要告訴兒子他的病情，我想讓他快快樂樂地過完這些日子。”

  母親的哭聲還在繼續，安木輕輕關上了門，輕手輕腳地上了床，背對著門口躺下，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約莫過了一個多小時，安母進了病房。她的眼睛還紅著，可看到兒子醒了，就什麽也顧不上了。

  安母走近，溫聲詢問道:“明天想吃什麽飯，媽媽給你做。”她慈愛地摸了摸安木的頭髮。

  “您做的我都愛吃。”

  安母:“那就做你最喜歡的小餛飩。”

  “好。”

  母子倆相視一笑。

  病房裡安靜了一會兒。

  “媽媽。”安木叫了一聲，安母看著他，他問道:“家裡是不是沒錢了?”

  安母一頓，隨即恢復了笑容，“有錢。”

  “如果你們把錢花光了，我的病也沒治好，你們以後怎麽辦?”安木的語速一下子快了起來。

  安母心中警鈴大作，她很害怕兒子是不是猜出了一些什麽，可安木的眼神看不出絲毫破綻，仿佛只是隨口一問，她才稍稍放了心。

  “傻孩子，爸爸媽媽為你花多少錢都是應該的，別胡思亂想了，你的病總會好起來的。”

  安木動了動嘴唇，最終也沒說出口。媽媽並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還是裝不知道的好。

  安木點點頭，沒有說話。

  安母為他掖了掖被角，溫柔地囑咐了幾句，便轉身出去了。

  安木閉著的眼睛緩緩張開，沉默地盯著天花板。

  胃癌晚期的痛苦是常人無法體會的。他也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個夜晚被病痛折磨得難以入睡，有多少次逼著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那些食物。可他知道，他並不是在為他一個人活著，他的父母、林晶晶和那一群朋友們都在期待著他能好起來，他努力活下去也是給他們希望。

  而他自己早就厭煩透了這種生活，如今，他終於要脫離了……

  多活一天和一個月，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麽區別。

  只是，他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
  高三的時光馬上就要看到盡頭，林晶晶興高采烈地和安木聊著學校裡的事情。

  “你看，這個小徽章是宋老師親手給我戴上的！”林晶晶把鏡頭移到了胸前的徽章上。那徽章是一個笑臉的形狀，下面的蝴蝶結上寫著“金榜題名”四個字。

  “我們今天還吃了西瓜，是王炅親自送來的呢！特別甜，落落和婷婷拿了好大一塊，我們三個最後都吃撐了，哈哈哈。”

  “其實高三也挺好的，雖然累了一點，但是很充實。而且我感覺所有的老師都把我們當成寶貝一樣哄著，你看，連髮型都不管了。”

  安木早就注意到她今天梳起了一個小馬尾，露出了光潔飽滿的額頭。剛蓄起來的頭髮不夠長，鬢邊和額頭處散落了一些碎發，為她平添了幾分可愛。

  一通視頻下來，基本都是林晶晶在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安木安靜地聽著，時不時做出一些表情回應。最後到了掛視頻的時候，安木戀戀不舍地看了屏幕好久，一刻也舍不得離開。

  他想再多看一眼，把她的樣子深深地刻在腦海裡，記在心裡。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同時沉默下來，林晶晶斟酌著開口:“其實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封閉訓練了，高考之前，我都沒辦法給你打電話了。”

  安木輕輕扯起唇角。

  也好，倒不用他費盡心思想借口騙她了。

  他微笑著說:“沒關系，你好好準備高考最重要。”

  林晶晶眨了眨眼，“也是，那我一出考場就給你打電話，反正你又不能跑了。”她笑。

  安木的笑意僵在唇角。

  這句話像是一根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了他的心裡。

  “這幾天你一定要好好複習。”安木頓了頓，短暫地沉默後，他緩緩說道:“高考加油。”

  “祝你金榜題名，前程似錦。”

  他紅了眼眶，扯起唇角，想努力地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些。默了半晌，他用乾澀的嗓音和她告別:“晶晶……再見！”

  再見，我說的不只是這一次，以後安木這個人將徹底消失在你眼前，希望你余生順遂……再也不要想起我。

  話音未落，他不敢多看她一眼，迅速掛斷了視頻通話。這一句再見仿佛一瞬間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就這麽無聲地砸在了微微發抖的手腕上，然後順著手腕的弧度滑落，被窗外吹進來的夜風吹幹了。

  眼淚溫熱，可那處淚痕被風乾的過程中他卻感到了異常的涼。

  心臟好像突然空了一處，怎麽也無法填補，鈍鈍地痛著。

  原來人難過到極點是這樣的感覺。

  安木攥緊了手心裡的芒果果凍，顫抖著蜷起身體，頭埋在了膝蓋處。

  他記得那年春遊，他為了省錢躲在一旁啃麵包，連朋友送給他零食也不敢接受，因為他知道自己沒什麽好回贈的。她遞過來一個晶瑩剔透的芒果果凍，笑容燦爛地對他說:“不許拒絕，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拒絕芒果果凍！”

  少女的笑容像那天海邊的陽光一樣，讓人感覺暖洋洋的。

  他本身不喜歡甜的東西，可是她遞過來的芒果果凍真的好甜啊，甜到他一下子就愛上了那個味道。

  後來有一次換座位是按照名次可以優先選擇，他無意間聽到了她說喜歡南排靠近窗子的地方，於是他默默地選擇了她旁邊的座位。她好像也挺開心的，他自作多情地想難道她也喜歡他嗎?

  他搖了搖頭，在心裡大罵自己一頓。怎麽可能呢，她那麽好，怎麽可能會喜歡他呢?
  直到他住了院，她那麽喜歡宅的一個人肯為了他奔波千裡，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一邊哭一邊說話。他被她抱在懷裡，一時有些恍惚。

  原來她也喜歡他，原來她也喜歡他！
  那種狂喜一下子衝昏了他的頭腦，以至於他都忘了自己是個命不久矣的癌症患者。

  他該拿什麽愛她呢?他連自己的生命都留不住。

  安木自嘲地笑了，臉上的淚痕橫七豎八，他仰起頭，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眼淚隨之而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從病床上下來，緩緩走到窗前。

  病房在十七層，一眼望去，帝都的萬家燈火盡數呈現在他眼前。

  他曾拚了命地學習，想要考到帝都來，想要和爸爸媽媽團聚，沒想到他最終是以這種形式見證了這座城市的繁華。

  生命的盡頭，他在醫院裡，透過病房的窗戶，窺探著這座城市的燈紅酒綠。

  從今以後，這世上無論是寂寥無聲，還是人聲鼎沸，都不再與他有關。

  他攤開手掌，目光落在掌心裡那罐安眠藥上，最終，他無聲地笑了起來，帶著一絲解脫。

  只是好遺憾，他沒辦法看到那個喜歡芒果果凍的小姑娘金榜題名了，他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便祝你前程似錦吧。

  不知道天堂能不能選擇下輩子的條件，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和一個公平的起點。

  但是對不起，這輩子，我就只能陪你到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