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房菁菁也為這突然出現的好心人感到奇怪和感動,但不忍心隱瞞她的方木還是告訴了對方自己真實的目的。
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房菁菁陷入了愕然和一陣漫長的沉默。
從對方震驚的表情中,方木感覺女孩似乎並不知曉自己的兄長已經死去多年,她的眼中透露出迷茫與悲傷,那張被病痛折磨的瘦削臉蛋似乎又慘白了幾分。
方木正想安慰女孩,卻又發現房菁菁的身體正在微微顫抖,他這才驚醒般意識到,房菁菁好像是在恐懼些什麽。
仿佛受到重大打擊又像是陷入了某種難以解脫的噩夢,房菁菁之後的一段時間裡都變得恍恍忽忽,不論方木問她什麽,讓她做什麽,她都只是簡單的點頭反應,最後在他人的幫助下勉強完成了同意手術的簽署。
醫院計劃讓房菁菁的身體稍微多調理一段時間,在六天后進行換腎手術。
因為方木早有準備,早在房菁菁簽署手術協議之前,他就已經謹遵醫囑調理好了自己的身體,作為一個合格的供體隨時都可以開始手術。
然而,就在換腎手術準備進行的前天夜裡,房菁菁就毫無征兆的從病房的陽台上一躍而下。
這個輕生的可憐姑娘,最後僅在病房裡留下了一封遺書和一把老式的鑰匙。
房菁菁在遺書中寫到自己最終還是不願意接受方木的報恩,字裡行間表達著自己對方木的歉意,隨後便開始闡述了她生前悲苦的人生經歷。
房建華和房菁菁兩兄妹的父親,在房菁菁出生以前,1998年的一次南方特大水災中神秘失蹤了,此後兩個孩子基本上都是家裡母方的家庭養大的。
房菁菁對自己母親的印象也不深刻,因為在房菁菁才四歲的時候,她和哥哥那不走運的母親,也在一場山體滑坡的事故中不幸罹難。
失去父母的兄妹二人從此,只能與外公外婆相依為命。
沒有父母管教的兄妹在鄉下的小村裡幾乎野蠻生長,在房建華學會賭錢的陋習之前,房菁菁與她哥哥的關系相當親密,兄妹二者就是彼此在外的依靠,畢竟沒有父母的兩兄妹在村子裡極容易受到同存孩子的欺負。
當房建華養成了嗜賭如命的習慣後,房建華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對曾經愛護的妹妹和外公外婆似乎也不再關心,一度讓家裡人失望至極,尤其是在房建華偷走了家中絕無僅有的兩千塊存款,然後留下一屁股債遠走高飛以後,為房建華留下的爛攤子而飽受苦難的房菁菁更是決定和他恩斷義絕。
對自己兄長的痛恨和無法原諒,大概也是房菁菁不願接受方木心意的其中一個理由,但當時看到這段內容的方木卻為此感到極度的困惑,因為就算對方再如何不願接受,也不至於要用死這種極端的做法來表示拒絕。
繼續看下去,方木才發現了第二個讓她覺得窒息的理由。
房菁菁雖對自己的母親印象不深,但總歸是有個念想,憑借依稀的記憶和老舊的照片,她還是能時刻想到母親曾和她一起的溫馨時光。
而父親這個形象,與母親不同,房菁菁隻對他有過幻想。
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實際的參照物,在那場她不記得的水災之後,家裡有關於父親的照片就都和他的父親一樣神秘的失蹤了,她只能靠哥哥的描述來在大腦中補全未曾謀面的父親的模樣。
房菁菁只知道自己父親的職業是一家小出版社的編輯,哥哥說父親的身體不太好,樣子文質彬彬的,很符合大眾對一個文藝書生的印象,或者說是某種“偏見”。
在房建華出走以後,房菁菁就更加羨慕著村子裡那些父母健在的同齡人,她時刻渴望自己在遭受那些催債人的威逼與侮辱時,有一個並不強壯卻願意為家人付出自己一切的身影能夠站出來保護他們。
為了外公外婆一家生活的安寧,房菁菁在讀完高中後就迫不及待的來到城市裡打工,決定替自己那不爭氣的哥哥還債,同時也順便打聽尋找有關於他哥哥的消息。
或許,在她的心裡,還是保留著自己對哥哥好的一面的記憶,期望自己的哥哥不是因為躲債而離開家,而是另有不得已的原因。
而在房菁菁第一次見到方木的那一天,方木向她解釋了自己是為了償還十年前的恩情,想讓她代替哥哥作為報恩對象的時候。
房菁菁這才知曉自己的哥哥早已死去,而且也猛地意識到自己哥哥消失的真正理由。
方木十年前的生死轉折,也是房菁菁一家命運的轉折點,因為她的哥哥也是在那一年一言不發的離家出走的。
對此並不知情的方木在袒露心跡時,房菁菁卻為此陷入了深深地痛苦,她已經多半猜到自己的哥哥不是狠心離家出走的,而是被迫與她“分離”了。
想到自己深深誤會了哥哥十年,而在這十年裡她又歷經那些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到的艱險,房菁菁的心理防線當時幾乎全線崩潰,這也是當時她表現得迷茫、痛苦與恐懼的原因。
而在這時,方木也才從房菁菁的文字裡感受到了當時房菁菁對自己的另一種情緒,那是一種憤怒或者說是怨恨,因為方木用的是她慘死的哥哥的心臟。
因此,在當時房菁菁的眼裡,方木既是一個向她發善心的好人,也是一個奪取她哥哥心臟的仇人。
這種矛盾與複雜的情緒讓房菁菁的腦子很亂,在渾渾噩噩的簽完同意手術的協議後,房菁菁感到一陣後悔和旁人無法想象的絕望,選擇了自殺。
房菁菁的自殺,很大部分理由是對自己哥哥的愧疚,或許還有一種對方木的恨意,準確說是對於類似方木這類背景之人的痛恨,她自殺或許也還有著不想給方木報恩機會,讓情感世界豐富的方木為此生出心結而痛苦。
但方木不太願意往這方面猜想, 盡管他能從房菁菁留下的遺書文字中感受到一種針對他的憤怒,但同時也能感受到房菁菁對自己真誠的歉意。
他個人覺得,讓房菁菁放棄生命的剩下的理由其實是她已經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生活下去,此前她努力活下去可以是為了還債,尋找哥哥,但現在她已明白那些來她家催債的人就是故意在吸血壓榨他們這些無力反抗的窮鬼,而自己也再也沒有可能找回自己的哥哥了,於是她已經喪失了對生活的希望,沒有了生存的動力。
在遺書的最後,房菁菁備注寫到,自己雖然放棄了換腎,但希望方木如果願意的話,可以通過另一種方式報答恩情,那就是替她照顧好老家的老人,能讓他們安享晚年。
房菁菁覺得這個報答的份量可能會過重,遠遠超出了一顆心臟的恩情,於是也決定回報方木一些什麽。
那把鑰匙和鑰匙能打開的東西是她決定送給方木的,這把鑰匙能打開她出租屋裡的一個小盒子,那是他父親的遺物,考慮到父親生前的職業和方木的作家職業頗為契合,她覺得裡面的東西多半對方木有些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