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光輝要見他?胡萬裡心裡頓時一沉,如今不過是正月二十八,朝廷開衙署事是正月二十左右,若是嘉靖同意招安,朝廷不可能這時候就有消息,不消說,一定是張璁來信了,看來,東興港招安之事又生波折了!他還真就不明白了,嘉靖究竟是怎麽想的!
見胡萬裡不吭聲,楊小毛謹慎的掃了周圍一眼,見周邊沒人,他才低語道:“少爺,還有一個南京來的消息,有喜。”
有喜!什麽有喜?朝廷同意招安?這事伍子順如何會知道?想到這裡,他猛然反應過來,不是招安,有喜是懷孕,徐清曼懷孕了!胡萬裡登時又驚又喜,他的子嗣不多,不能說不多,應該是稀薄,這幾年,就春兒生了個兒子,臘梅生了個女兒,葛佘芳、秋蝶、小娥三女都沒有動靜,沒想到徐清曼居然有喜了!
不過,他馬上就意識到事情有些棘手,如何迎娶徐清曼?總不能讓徐清曼私奔或是不明不白的將她弄到東興港來吧?眼下招安之事未定,他去南京一趟倒是問題不大,公開迎娶,這動靜可就太大了,再則,徐清曼是勳臣之女,與南京守備魏國公徐鵬舉是近親,且不說嘉靖會如何想,問題是徐鵬舉會如何想?徐家會如何想?
抬頭望了一眼日頭,胡萬裡便沉聲道:“通知王富貴,準備三艘戰船,一個時辰後起航去月港,叫薛良輔也隨行,給南京回信,無須擔心,一切有我。”
二月二龍抬頭,春回大地,萬物複蘇,漳州城以及月港都熱鬧非凡,祈福、祭祀之後,大小衙署官員以及士紳商賈皆召梨園、坊社村樂隊奏樂娛神,城內城外,皆是一片歡騰,不過,入學的小孩卻是高興不起來,因為這一日,他們要行開筆禮,正式開課。
月港,洪家別院,正廳,看完張璁的來信,胡萬裡登時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嘉靖居然要東興港征安南,這擺明了是借刀殺人——借安南來消耗東興港的實力!
見他這副神情,孫光輝、蔡克廉不由頗覺奇怪,兩人對東興港招安之事都是十二分的關心,從張璁來信這一舉動,他們也預料到事情可能又生波折,見他不吭聲,孫光輝忍不住道:“長青兄,事情又有波折?”
“算不上多大的波折。”胡萬裡說著將信轉給薛良輔,這才道:“朝廷同意招安,不過,要東興港出兵征安南。”
“朝廷不出兵?就東興港這點兵力征安南?”蔡克廉訝然問道。
“朝廷不出錢,兵倒是給了五千。”胡萬裡苦笑著道:“可以從福建衛所挑選五千精兵。”
“這不是......。”蔡克廉生生將“胡鬧”兩個字咽了下去,征安南可不是小事,這必然是嘉靖的主意。
胡萬裡看了他一眼,道:“道卿難不成熟悉安南的情形?”
微微搖了搖頭,蔡克廉才道:“安南的情形,在下並不清楚,不過,英國公張輔三征安南的事跡多少聽聞一點,初征安南,朝廷是大軍八十萬出征,聽聞安南是調集兵馬二百萬對抗,而且還有象兵。”
八十萬,二百萬?這數字是不是太誇張了,小小一個安南,能湊齊二百萬大軍?再說,大明會發兵八十萬征安南?這得多大的開支?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胡萬裡才笑道:“道卿這是道聽途說還是說書攤上聽來的?”
“不是。”蔡克廉正色道:“這是永樂五年,太宗皇帝在平安南置交趾三司郡縣詔書中所言,命征夷將軍成國公朱能等率偏師帶甲八十萬以討之......。”
“這有可能是為了壯聲威之言。”薛良輔接過話頭,憂心忡忡的說道:“不過,縱使沒有八十萬,二三十萬大軍還是有的,安南大軍,至少亦有四五十萬之眾,安南不安,屢平屢反,絕不是東興港現有的兵力能夠征討的。”
聽的這話,孫光輝、蔡克廉不由面面相覷,好好一個招安,居然一下就結成了死結,東興港撐破天也就幾千人,加上五千精兵,最多一萬人,如何征安南?嘉靖要置東興港於死地,這做的也太明顯了。
不料,胡萬裡卻是沉聲道:“收集安南、佔城兩國的資料,謝文昌在月港收集兩國的沿海港口資料,另馬上派人去南京搜集歷次遠征安南的資料。”
謝文昌忙躬身道:“是,屬下遵命。”
幾人聽的都是一呆,孫光輝沉聲道:“長青兄何必雞蛋碰石頭?即便招安不行,還可以在小琉球立國。”
蔡克廉亦附和著道:“長青兄三思,朝廷費時數十年,出兵數十萬,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建而複撤,不過二十年,足見安南非是善地,即便要征,亦要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嘉靖如此迫不及待,就是不想給東興港喘息壯大的機會,不可能讓他拖延,胡萬裡微微點了點頭,含笑道:“二位年兄不必擔心,安南不可能成為東興港的絆腳石,書生萬裡覓封侯,如今機會就在眼前,豈能輕易錯過?”
書生萬裡覓封侯?孫光輝不由又驚又喜又妒,連忙問道:“遠征安南,皇上許以封侯來激賞長青兄?”
“不錯。”胡萬裡含笑道:“書生封侯,實乃人生一大快事。”說著,他便看向蔡克廉,突然轉了話頭道:“我承諾在北方籌建農學院,道卿跟俊川兄說一下,北方農學院一事就交由俊川兄負責,地址不必選擇在京師,在天津衛就好,銀錢事宜,著他到南京‘萬順合’總號支領,另外,馬鈴薯在漳州產量不高,生長情況不理想,農學院不要輕易放棄,有可能是氣候不適宜的緣故,著重在北方大力嘗試,這是既可做菜蔬又可為糧食的作物,價值比番薯更大,要多下點精力。”
聽的這話,蔡克廉忙拱手一揖,道:“年弟必定一一遵循長青兄囑咐。”說著,他便看了孫光輝一眼,胡萬裡突然轉變話頭,明顯是不欲再提征安南的事情。
孫光輝會意,當下便起身一揖,道:“長青兄舟車勞頓,暫且歇息,稍晚再設宴為您接風洗塵。”
胡萬裡起身笑道:“月港可是在下的地盤,該是年弟略盡地主之誼才是。”
送走二人,胡萬裡折回正廳,方一落座,薛良輔便沉聲道:“少爺決意征安南?”
“還有退路嗎?”胡萬裡看了他一眼,道:“恩師信中雖未明說,但可以料定,征安南必然是皇上提出的,若不同意征安南,皇上必然見疑,況且,咱們也沒有理由拒絕。
佔城是大明的藩屬國,被安南攻dǎ,大明出兵,天經地義,安南也是大明藩屬國,國內生變,大明出兵平叛,也是份內之事,這是大義名分,皇上遣東興港出兵安南,理由很充足,咱們可是同意聽調不聽宣的。”
薛良輔沉聲道:“東興港雖是聽調,卻是注明了不上岸登陸的,征安南豈能不上岸?”
“所以皇上就給另派了五千精銳。”胡萬裡苦笑著道。
“征安南,對朝廷而言,乃是天大的事情,皇上豈會如此輕率?”薛良輔沉聲道:“若是東興港戰敗,皇上就不慮有損朝廷的聲譽?”
“大明如今在一眾藩屬國中也沒什麽好名聲。”胡萬裡不屑的道:“自鄭和七下西洋之後,大明就一年不如一年,佔城被安南攻佔大部國土,連都城都丟了,這已經六七十年了,可曾見大明發兵?寧波爭貢之役,更是將大明的臉面都丟盡了,如今的大明,還擔心什麽聲譽?”
微微一頓,他才沉聲道:“皇上這是要往死裡逼迫咱們,想把咱們陷在安南這片泥潭裡。”
薛良輔不解的看向他,道:“少爺既是明知,何以還要同意征安南?”
“征安南對護衛隊來說不是是難事。”胡萬裡呷了口茶,這才侃侃說道:“以咱們的火器威力,攻城守城都不是難事,精兵是dǎ出來的,光靠練,是練不出精兵的,百戰精兵,不戰如何能成精兵?咱們正好借這個機會將安南變成東興港的練兵之地。”
“少爺這是緩兵之計,慢慢dǎ?”薛良輔試探著道。
胡萬裡微微頜首,道:“咱們就這點兵力,不慢慢dǎ,還能怎的?安南是一個形狀狹長而且臨海的國家,這種地形,對咱們有利,從原來佔城國的地盤選擇一個沿海港口入手,dǎ下一城,就鞏固一城,慢慢推進。”
“咱們哪來如此多的兵力鞏固?”薛良輔沉聲問道。
“兵力?”胡萬裡微微一笑,道:“這無須擔心,皇上只是想消耗咱們的兵力,攻下一城,咱們就報捷,不信朝廷會不派兵丁駐扎。”微微一頓,他才接著道:“若是朝廷不派兵,那咱們就無須客氣,直接將dǎ下的地盤收入囊中,原來佔城國的百姓不可能死心塌地的效忠安南,誰對百姓好,誰征的賦稅低,百姓就擁護誰,這是毋庸置疑的。
頭幾年咱們不征賦稅,不征徭役,還怕爭取不到民心?以兩塊銀元一個月的餉銀,還怕征不到足夠的兵丁?”
薛良輔微微點了點頭,道:“這法子在佔城國境內應該極為見效,不過,在安南國,怕是難以見效,大明在安南的聲譽應該不怎麽好,否則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也不可能隻存在二十年,就被逼迫撤銷。”
“如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胡萬裡不以為意的道:“拖的兩三年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要滅安南,僅靠咱們也不行,得海陸並進,若是預料的不錯,皇上應該是起意南侵,南洋諸國土地肥沃、氣候適宜,遠勝北方幾省......。”
說著,他露出一絲苦笑,道:“在跟王廷相洽談時,我就建言朝廷南侵,以躲避漫長的小冰河時期,皇上令東興港征安南,咱們也算是咎由自取,不過,安南我是遲早要取的,能以朝廷的名義攻dǎ自然更好。”
“小冰河時期?”薛良輔詫異的看向他。
失言了,胡萬裡一笑,道:“就是氣候嚴寒的時間段,估計有百余年時間,過了這段時期,氣候就會轉暖。”說著,他趕緊轉移話題,道:“咱們同意征安南,招安之事,應該很快就能定下來,月港的海商,無須再等,如今才進入二月,下南洋還來的及,讓他們啟程,也叮囑他們注意dǎ探收集安南的情報。”
“是,屬下這就去通知他們。”謝文昌忙起身告退。
待的謝文昌離開,胡萬裡起身緩緩的,閑適的踱了幾步,這才開口道:“今年已經過了季風期,征安南已無可能,要遠征,必須等到年底或是明年開年,先回復朝廷,將東興港的名分定下來再說。”
說著,他微微一頓,道:“此間事了,佐卿先回東興港,我要去南京一趟。”
又去南京?薛良輔微微一愣,才道:“少爺,最多一個月,朝廷就會下詔為少爺正名,何以這節骨眼上去南京?”
一個月是不長,可他等的起,徐清曼未必等的起,她懷孕應該快兩個月了,再拖一個月,就是三個月,再加上繁瑣的禮儀,至少還要耗上一兩個月,總不能讓徐清曼大著肚子上花轎不是,想到那些繁瑣的禮儀,他不由大為頭疼,這些事情他可不熟悉,瞟了薛良輔一眼,他才笑道:“等不及,我的去南京迎親。”
迎親?薛良輔不由一呆,隨即便遲疑著道:“徐家小姐?”
“是。”胡萬裡點頭道。
如此著急去南京迎親,難不成有問題?這事薛良輔也沒膽子問,微微皺了皺眉頭,他才道:“少爺,婚姻大事,來不得半點輕忽?旨意一下來,少爺就是小琉球鎮守總兵官,朝廷二品大員,徐家小姐也是勳貴之家,明媒正娶,三書六禮一樣不能少,這一路流程下來,少則半年,多則一年,不急在這一時。”
這年頭未婚先孕可不是什麽光彩事,那是要遭盡歧視和白眼的,不僅自個丟盡臉面,連帶著整個家族都會被人輕視,抬不起頭來,胡萬裡自然不敢明說,略微沉吟,他才有些訕訕的道:“這是我承諾她的。”
“少爺現在去南京,風險不小。”薛良輔沉聲道:“一旦被錦衣衛察覺,未必能夠出得了南京城,三書六禮這些禮儀,也無須少爺露面,屬下前去南京如何?”
胡萬裡白了他一眼,道:“我不去,能行?”
薛良輔轉念一想,還真不行,胡萬裡在南京可沒有家,也無長輩親族,他不露面,徐家未必敢稀裡糊塗的應承下來,當即他便沉吟著道:“少爺要去,也行,但不能進南京城,只能在棲霞山,或是鎮江。”
胡萬裡微微點了點頭,道:“開春正是踏青之時,就去棲霞山。”
棲霞山雖有金陵第一明秀山之稱,但開春前來棲霞山的遊人並不多,京城達官貴人,大家閨秀多是前往牛首山踏青,賞早春桃花。
春雨蒙蒙,棲霞山路口一處較為幽靜的院子——棲楓園的前院西廂房裡,伍子順百無聊賴的捧著一本書閑讀,聽聞有人路過,他才會跑出廂房去張望,春季來棲霞山的遊人本來就少,遇上下雨,半天也見不到一個人影,閑著無事,他隻得看書消磨時間,他看的也不是什麽雜書,而是奉胡萬裡之命,搜集的一些關於安南國、佔城國的資料。
不過,有關征安南戰役的資料,他卻根本沒法子弄到,能夠搜集的都是一些海外遊記之類的,沒什麽價值,雖然沒什麽價值,他還是讀的仔細,少爺既然要搜集安南、佔城的資料, 定然是要遠征安南,他的多了解一些,該考慮在安南安插人手收集情報,這些遊記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他了解到安南上自朝廷,下至村野,自官至民,冠、婚、喪、祭、數理、醫術,無一不用漢字,語言則多是粵語,這比起倭國,就容易多了。
“踢踏踢踏”,一騎快馬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清晰的傳入伍子順的耳中,細雨靡靡,還騎馬趕路,自然是有急事,心中一動,他便出了廂房,來到大門口,一騎飛至,就在他身前急停了下來,來人掀開鬥笠,露出一張年輕俊氣的臉龐,正是他手下章六。
“少爺已經到了。”章六跳下馬道:“三輛馬車,二刻鍾就到,少爺吩咐熬些薑湯。”
“怎麽才三輛馬車?”伍子順一愣。
章六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怕太引人注目,分批來的。”
不多時,三輛馬車就駛進了棲楓園,伍子順、章六連忙撐著傘迎了上去,胡萬裡跳下馬車,仰頭看了看雨勢,便道:“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下來,用馬車去將人接來吧。”
伍子順躬身見禮之後,才謹慎的道:“少爺,怕是有人盯著她,還是等天色好了再接罷。”
胡萬裡微微一笑,道:“給她傳信,她應該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