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份彈章一上,京師上下頓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都察院右都禦史汪鋐乃是張璁的得力乾將,文武百官人盡皆知,彈劾其黨附權臣,這矛頭指的自然是張璁,一旦嘉靖問罪,京師上下必然是狂風暴雨。
被彈劾的汪鋐自然不敢裝聾作啞,幾個言官彈劾的罪名確實是事實,他連忙上疏懇祈罷官致仕。
嘉靖這次的反應卻有些出人意料,次日,嘉靖便下旨斥責言官失職,痛斥言官事先不舉奏,未盡風聞言事之責,著禦史譚纘端、唐愈、都給事中趙廷瑞三人罰俸一年,並且在家守愚半年,汪鋐的乞休不允。
被彈劾的沒事,上疏彈劾的言官卻被罰俸,並且閉門思過半年,這道諭旨一出,滿朝文武大臣登時心中雪亮,言官雖然清貴,卻並無外快,而且品秩僅隻七品,俸祿低微,罰俸一年,不是小懲罰,最耐人尋味的是罰在家守愚半年,這無異於是剝奪了他們上疏的權利,嘉靖這是擺明了不欲言官在張璁身上做文章。
看到這道諭旨,京師大小官員心裡都在琢磨嘉靖的意思,是為穩定朝局而不欲追究張璁結黨?還是張璁的聖眷未衰,嘉靖不欲深究,為其留存體面?不管是何種意思,有一點是很肯定的,不要妄想以結黨擅權攻訐張璁,京師的大小官員登時全部噤聲,所有人都在暗自琢磨,張璁有沒有復出的可能?
京師的消息很快就以公文私信等種種渠道快馬傳向各地,漳州,胡萬裡不僅收到了最新的邸報,還有同年周志偉、魏一恭、趙文華的私信,留在京師的書童王小寶也寫了信來。
將眾人的來信細細看完,又與邸報比較了一番之後,胡萬裡不由暗歎了一聲,這年頭做皇帝做首輔都不容易,雷打在午門角樓,出現彗星等這些異象,當皇帝的要祭祀,當首輔的要請辭,難怪他們重視祭祀,看來得想法子在京師裝避雷針。
將信一一燒掉之後,他背著雙手在房間裡緩緩的來回踱著,嘉靖既然不願意追究張璁結黨之事,就足以說明張璁的聖眷未衰,復出的幾率又大了幾分,最起碼,他現在不用擔心會被卷這場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
來回踱了幾圈,他才停下腳步,對外吩咐道:“請縣丞張明賢、主薄趙德友、典史王治中去二堂議事。”
聽的縣尊胡萬裡有事商議,縣丞張明賢三人忙放下各自手中的活,匆匆趕到二堂,最近一段時間朝廷裁革冗員的動靜越來越大,三個月不到,已經裁革了三百多官員,大多都是地方府縣的佐貳官,諸如府衙的通判,州縣的縣丞、主薄,漳州府的鄭通判就在裁革之列。
縣丞張明賢、主薄趙德友二人皆是心知肚明,能躲過這一劫,全賴縣尊的的差事多,兩人對胡萬裡皆是心存感激,張璁致仕,他們更多的是擔憂,若是胡萬裡被牽連,他們是什麽結局可就難說了。
聞報三人已在二堂恭候,胡萬裡才不緊不慢的踱了過來,見他進來,張明賢三人忙起身見禮,胡萬裡擺了擺手,含笑道:“無須拘禮。”說著便在上位落座。
俟三人落座,他才道:“召集三位過來,主要是重新調整一下三位的分工,本官水土不服,最近身子有些不適,欲休養一段時間。”
聽的他要以病乞休,張明賢三人皆是一驚,第一個反應便是京師的官員開始攻訐張璁了?張明賢小心翼翼的試探著道:“今日邸報可是有不利的消息?”
“是好消息。”胡萬裡含笑道,說著便將邸報遞給張明賢,三人輪流看了一眼首頁的諭旨,皆是大為不解,嘉靖既然如此回護張璁,不追究結黨之事,胡萬裡為何要以病乞休?
半晌,張明賢才遲疑著道:“縣衙事務繁雜,又另有諸多差事,堂翁不主持大局,下官等確實有些無所適從。”
“客套話就不用說了。”胡萬裡微微笑道:“本官以病乞休,福州的、府衙的還有你們三人,皆可從中受益,只要差事漂漂亮亮的辦下來,本官的那份功勞也少不了,可謂是皆大歡喜,官場上講究個利益均沾,也不讓你們白跟著我忙活幾年。”
說著,他將懇請以病乞休的折子遞給張明賢道:“你馬上跑一趟府衙將這折子親手交給顧大人。”待的張明賢恭敬的接過折子,他看了三人一眼,接著道:“這人情也不是白賣給他們的,你們三人在推行北方官話,籌建農學院、整治驛站弊端等差事中功績不小,要按察司將你們三人的考滿都評為卓異。”說完,他便拿出一封書信道:“這是我寫給顧大人的信,先給信,同意了再給他折子。”
歷來佐貳官極少能夠獲得卓異的考評,一旦獲得卓異的考評,往往就意味著升遷的機會,聽的這話,張明賢沒有馬上去接信,而是一撩官袍,跪了下來,趙德友、王治中也連忙起身跟著跪了下來。
“堂翁大恩,屬下等實是無以為報,唯有勤謹辦差,實心任事以報堂翁。”
“好了,都起來吧。”胡萬裡起身虛扶三人一把,將信遞給張明賢道:“以病乞休期間,一應衙務暫由張明賢料理,大小事宜皆須自處,若有委決不定之事,跟薛良輔先生商議便是。”
三人聽的又是一愣,聽縣尊這話的意思,竟是完全不理事?這是怎麽回事?胡萬裡方才給了三人天大的恩惠,三人也不敢多問,忙躬身稱是。
嘉靖對張璁的回護讓張璁致仕這件事情變有些撲朔迷離起來,京以及地方官員誰也不知道事情發展到後面會是什麽結果?起複在官場不是什麽新鮮事,但首輔的起複可就不是小事,張璁已是二次致仕,按說起複的可能性應是微乎其微,但嘉靖行事往往也出人意料,所有人都只能是靜觀其變。
漳州知府顧顯仁以及福州來的幾名官員都未料到胡萬裡拖延了這些時日,居然會在情形明顯有好轉的情況下懇請以病乞休,這實是有些讓他們意外,對於張明賢轉述的利益均沾的話,他們也是將信將疑。
三個州縣佐貳官的考評不過是小事,對福建按察司而言,根本就不算一個事,知縣懇請以病乞休,又是在原地修養,也是小事一樁,是否上報,主動權完全掌握在地方按察司手中,問題是胡萬裡的以病乞休是出於他們的暗示要挾,這這種情形下,誰也不敢擅自做主,當即將折子快馬送往福州。
不過六天時間,新任福建按察使胡嶽親筆批複便轉了下來,允準。
收到以病乞休的批文,胡萬裡老老實實的在縣衙呆了幾日,呆在漳州的官員雖然都知道胡萬裡以病乞休是怎麽一回事,卻也都派人到縣衙探望慰問,龍溪的士紳聽聞縣尊身子違和,亦紛紛備禮登門探望。
也就在這時,漳州城裡傳出了風聲,縣尊要修整漳州城街道,用上好的石板鋪砌大街小巷,並且在所有的街巷修建公共茅廁,讓縉紳富戶和百姓放心的是,縣衙隨後便明確傳出話來,此次修整,無須地方縉紳富戶出錢出人,也不另增徭役。
消息一傳開,漳州的士紳百姓無不拍手叫好,歷來府縣官員修整城池,重點都是城牆,修整街道的已是極為鮮見,修建公共茅廁的更是聞所未聞,而且還無須地方縉紳富戶出錢,不另增徭役,如此惠民而不勞民的善舉,漳州士紳百姓豈有不叫好之理?
在一片頌揚聲中,胡萬裡帶著丫鬟春兒小廝李風烈微服出了漳州,乘船前往月港,抵達月港三人便徑往那處已經空閑下來的私宅,他的二弟胡萬山便安置在此處。
臨近宅子胡萬裡不免有些心虛,畢竟不是原裝貨,見朝夕相處二十余年的親人,稍有不慎,可能就會露出破綻,不過想到自嘉靖七年一別,已經分別了四年光景,他也由秀才而舉人而進士,知縣都做了二年,有些變化亦是正常之事,他心裡不由底氣十足。
一進宅子大門,三虎子便認出他來,見禮之後便連忙飛奔而去通傳胡萬山,胡萬裡笑了笑,邁著穩重的步子不急不緩的往後而去,才到後院門口,便見一個身著儒衫的年輕人快步迎了上來,一邊走一邊輕笑道:“總算見著大哥了,這幾日可想死小弟了。”
胡萬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裡不覺有些失望,這個便宜二弟與他只能說是長的象而已,兩人一看就知道是兄弟倆,雖然身高體型差不多,但容貌的差別還是不小,微微一笑,他才道:“二弟可已全愈了?”
“累大哥費心,前日就已經大好,不是他們攔著,小弟昨日就去漳州找大哥了。”胡萬山說著便伸手禮讓道:“大哥裡面請。”
胡萬裡微微點了點頭,一邊走一邊道:“父母大人可安好?”
“好,都好。”胡萬山笑道:“一別數年,娘挺掛牽你的,日日念叨。”
“家中情形如何?”胡萬裡接著問道。
胡萬山笑道:“窮秀才,富舉人,兄長中舉之後,咱們家已一躍而成大戶,連捷進士之後,更是錦上添花。”
明朝舉人以上可以免賦稅,一旦中了舉,家族親誼以及周邊有田產的小民皆會帶著田產依附舉人,以圖免除朝廷的賦稅徭役,當然,做為回報,他們亦會給舉人主家交租,當然,這租子比起朝廷的賦稅可就輕遠了。
是以,一旦中舉,立時便可一夜暴富,而且恩澤幾代後人,這也是無數士子終身不願意放棄科舉的真正原因,窮秀才,富舉人亦是由此而來。
二人進屋落座,胡萬山便輕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一別四年,兄長簡直是判若兩人,一路南下,小弟耳聞不少大哥的事跡,京師為張閣老送行,南京夜遊秦淮,吟詩贈美,倡建農學院等等,真是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判若兩人?胡萬裡心裡一沉,當即便沉聲道:“二弟不在家中苦讀,前來為兄之處意欲何為?家中既然富足,二弟南下福建,盤纏定然不少,為何又會落到如此地步?再則,今年家鄉旱災蟲災異常嚴重,為兄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家中弟妹又俱都年幼,二弟不在父母身邊盡孝,千裡遊學,豈不有悖孝道?”
見胡萬裡連珠炮一般詰問,胡萬山不由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兩兄弟年紀相若,從小一起進學遊玩,感情極好,大哥從來不曾如此聲色俱厲的跟他說話,如今中了進士做了官,變化竟然如此之大?
微微沉吟,他才輕聲的道:“兄長訓誨的是,不過,二弟不遠千裡來兄長這裡,實是受父母所托,前來探望兄長,出門之時,災情並不是太重,至於盤纏,說來慚愧,二弟在武昌被人騙了些錢財。 ”
“如何被騙的?”胡萬裡追問道。
胡萬山臉一紅,喏喏著道:“是在街頭遇上擺殘局的。”
聽的這話,胡萬裡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這事難知真假,總之這個老2有些不靠譜,微微沉吟,他才道:“為兄這些年書信不斷,父母大人何以讓二弟不遠千裡前來探望?”
見他沒有追究的意思,胡萬山不由暗松了口氣,微微笑道:“二弟前來是為了兄長的婚事,這兩年,家中上門提親者絡繹不絕,父母精心挑選了三家,特意著我前來征詢兄長的意思。”
婚事?胡萬裡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這事在家書中他已表明態度,無須父母在家中操心,難道他們仍放心不下?這可是件令人頭痛的事情,更讓他頭痛的是如何安置這個二弟,總不能馬上將他打發回家吧?胡萬裡之所以在這時同意以病乞休,為的便是能去東興港,他可不想讓這個二弟知道東興港的事情,帶他去東興港顯然是不可能的,讓他繼續留在月港也說不過去,將他獨自留在縣衙,這可是正經八百的二爺,誰知道他會不會惹出什麽事端來?這事著實有些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