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使周昂的宴會的氣氛隨著沈衝的發難瞬間急轉直下,林平之平靜的看著沈衝,等著他的下言。
沈衝喝了口酒,紅著眼睛道:“林大人,大家雖然都是當兵的,但你是京裡來的錦衣衛天驕,哪裡知道我們這些地方當兵的難處,您也看見錦衣衛寧夏衛所的樣子了,想你錦衣衛在這裡還成了這個樣子,你可想而知我們邊軍又會是什麽樣了,我寧夏衛的兵難做啊。”他語音哽咽,忽然不再開口只是一味的喝酒。
許巍開口道:“林大人,沈千戶心中委屈,還望勿要見怪,不過他說的也是實情,林大人遠在京城,所見者只是京城繁花似錦,豈知道我邊軍之苦,就算我等說了,林大人也難保不會以為我等無病亂呻吟,如小兒女一般矯情。”
林平之開口道:“洪武九年太祖命長興侯耿炳文弟耿忠為指揮隸寧夏衛,隸陝西都司。徙五方之人實之,後增寧夏前衛,寧夏左屯,右屯,中屯為五衛,尋並中屯於左右二衛為四衛。永樂辛卯年,陝西都指揮王俶,率騎兵七百與來犯的三千賊兵戰於河西,受重傷死於戰場,同時戰死的還有指揮諸鼎千戶沈傑。都指揮許融,守備靈州,在天順年間率騎兵八百,力拒虜寇,然後追敵寇至河套鹿泉,然後據險力戰,射死酋長數人,又殺死酋長兒子三人,最後力盡自刎,誓死不降,韃虜恨其入骨,刮其肉煮其骨,然後喂駱駝。成化初年,都指揮劉英在定邊營率六百軍士和虜作戰中戰死;指揮王理在鴨兒巷率二百人與虜作戰戰死;弘治年間,都指揮王泰在河東領兵七百與賊兵作戰中戰死。弘治六年指揮趙璽,率騎兵二百巡邏至靈武口廟山墩下遇襲身亡”
林平之緩緩道來如數家珍,雖然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的傳道所有人的耳中,眾將面色漸漸鄭重,連低頭喝酒的沈衝都驚訝的抬起了頭,他們沒想到,這個看著像公子哥一般柔弱的錦衣衛鷹犬居然將寧夏衛的歷史了解的如此清晰。
許巍抱拳道:“沒想到林大人如此知我寧夏衛之事,本將剛剛失言了。”
林平之抱拳還禮道:“本官曾從本朝大才子沈石田處偶見一首寫咱們寧夏衛將士的詩作,今日便借周大人的酒宴念給大家聽‘從軍莫從口外軍,身挾戰具八十斤。頭盔腦包佔得七,頓項掩遮從五論。唯甲所披四十五,腰刀骨朵二四均。精工精鐵始合度,日夜磨淬光勝銀。二五弓箭及其服,隨身衣裳八乃定。佩多身重難負荷,還須馬上看輕重。’”大才子沈周的這首《邊軍窮苦》道盡了寧夏邊軍之苦,更難得用詞極其簡單粗俗,極其適合沒什麽文化的大老粗聽,直聽的在座的眾將心中激蕩。其中幾個便將甚至於眼眶發紅,喉嚨嗚咽。
林平之長歎道:“巍巍賀蘭山裡,又埋葬有多少我大明英雄的骨骸?賀蘭山被稱之為“鬼山”,那是有其道理的啊!本官雖不是邊軍中人,但豈不知邊軍之苦。”
沈衝起身對林平之施了一禮道:“林大人,我老沈剛剛莽撞了,向你道歉。”他雙眼通紅,哽咽道:“其實俺們這些當兵的,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活著,也沒太多的要求,如果都像林大人這樣理解俺們的苦處俺們也就知足了。但是林大人,你看到了錦衣衛衛所欠缺糧餉,但是你是否知道,我邊軍不但糧餉欠缺更甚,更連妻兒都無法保全?”
林平之雙眉一挑,沉聲道:“陳大人此言何意?”
周昂叫道:“沈衝,不得無禮,想林大人的錦衣衛之能,
對寧夏勢必早已了如指掌,又何須爾等呱噪,還不給本官退下!”隨後對林平之一笑道:“林大人,下屬醉酒無狀,讓大人見笑了。” 他舉起一杯酒高聲道:“今日我寧夏衛宴請林大人,隻為給林大人接風洗塵,隻談風月不談公事,如有違者軍法從事。”
剩下的酒宴再無人談及官門中事,只是推杯換盞,說著天南海北,再有就是韃虜犯邊之類的話,倒是再無任何事情。兩個時辰後,酒宴結束,林平之婉拒了周昂的再三挽留,告辭上馬。
此時早已過了掌燈時間,來時林平之就知道今夜難以返回寧夏城,於是進城的時候趙四已經訂好了客棧,主仆兩人來到客棧,林平之住一間上房,趙四住一間下房。因為也喝了不少酒,進入房間後,林平之也懶得再洗漱收拾,直接和衣而臥,他睡得倒是踏實,突然間聽到房門咯噔一聲,門閂動了一下。林平之耳朵一動,也不起身只是周身暗自運轉功力,這時,“嗤”地一聲輕響,房門推開了。林平之看的仔細,從門外先後走進兩個青年,手中都拿著明晃晃地鋼刀。
“朋友,我們已經盯了你有一段路了,出門還帶著兩個隨從。兄弟們最近手頭比較緊,想管你借點,你看怎麽樣。”最先進門的青年說出這種話,竟還十分坦然。後面那個倒是很乾脆,說道:“大哥,跟他廢話什麽,趕緊拿錢走人,孩子們還等著這些錢吃飯呢。”“兄弟,我心中有數。”前邊的青年說道:“朋友,我也不為難你,也不要你身上的所有錢,只要拿出一半,我們兄弟立馬走人。”當強盜的還跟被搶的人商量,這小子還真挺有趣。這人說完,朝林平之逼近兩步。
林平之看到靠近,驚惶失措地道:“你……你別靠近,再往前走,我就喊人了……”
另一個青年則是緩緩走到林平之床邊,說道:“朋友,我不想殺人。看你的家境,這些錢應該也算不了什麽,我們只是拿來救命,算是為你積了份陰德。不要逼我動手,到時大家難看。”
林平之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把碎銀子:“我……我身上就這麽多……”
青年也不搜他的身子,只是將銀子抓在手裡數了數,他倒也守信,抬手取過一半,說道:“多謝。”言罷,轉過身子,“兄弟我們走。”
另一個青年見得手,馬上後退。當先那個青年前腳剛一出門,耳廓邊風聲響起,青年聽出有人偷襲,但想要躲閃已經不及,“蓬”地一聲,一拳重重地砸腮幫子上,把他打倒在地。緊跟著一個黑影閃過,在他的腰部又是重重一腳,青年痛的悶哼一聲,剛要爬起,卻被一腳踹中胸口,震得他一口鮮血噴射而出。後面的青年看到同夥遭到暗算,兩步搶了出來,劈手一刀,直奔門外黑影。那黑影不是別人,正是趙四。適才林平之這裡一有響動,當即將他驚醒,他不及穿衣服就跑出房間,知是對面房間出事,幾步趕到。他不知道林平之武功高低,生怕立時進去,賊人以二人性命相要挾,投鼠忌器,隻好躲在門邊,靜觀其動。見青年出門,這才出手偷襲。
房內青年掄刀砍來,趙四是早有提防,身形向外一側,抬腿一腳反踢對方手腕。青年急忙收刀,趙四跟著欺身向前,右拳擊出,打向青年胸口。青年疾步後退,不料趙四的腿腳更快,搶到面前又是一拳,青年身子向後一彎,來了個橫斷鐵板橋,隨即向旁一滾,手臂一甩,鋼刀射向趙四。趙四忙閃身躲避,“鐺”地一聲,鋼刀砸在牆上,脫落於地,青年趁趙四躲閃的空檔一躍而起,縱身朝他撲去,趙四避讓開來,劈掌而出,同青年打在一起,戰在一團。
轉眼功夫二人鬥了十余個回合,林平之一旁看著暗自點頭,青年的功夫很有套路,顯然是專門練過。而趙四的拳腳則沒有什麽章法,講究的是快狠準,一旦抓住對方破綻,便施以致命一擊。
很快,青年因為急攻猛進,腋下露出破綻,趙四抓住機會,一個側踢踹中青年腋下,趁青年向旁一個趔趄,嶽肅緊逼一步,探掌拿住青年的胳膊,緊跟著一招背擒將青年製住。房外被打傷的青年這個時候才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手捂胸口走進屋裡,被擒的青年見他進來,忙大聲喊道:“大哥,這家夥厲害,你趕緊撤。”受傷青年慘淡一笑,說道:“你我兄弟同生共死,我豈能把你獨自撂在這裡。”說完,青年盯著趙四,又道:“朋友,我把銀子留下,只希望你能放我兄弟一馬,日後若有吩咐,哪怕是赴湯蹈火,我王二也在所不辭。”
林平之一直冷眼旁觀,見這二人面無匪氣,倒不像是奸惡之徒,尤其是這個叫王二的,剛剛見到一把銀子,尚能言而有信,隻拿一半,確是個大丈夫。當下說道:“朋友,你也是條漢子,堂堂七尺男兒,身懷武功,為何不走正路,反而做著搶人財物的勾當。”王二劇烈地咳嗽兩聲,說道:“實不相瞞,在下名叫王二,那個是我結拜兄弟名叫馬六,我二人身世相若,都是受鄉間惡霸欺凌,無奈流落江湖,遇名師指點,學得一些本事。後來我二人巧遇,因意氣相投,便八拜結交,乾的都是劫富濟貧的勾當,從未枉殺人命。前幾天我二人路經此地,經過一家善堂時,聽到裡面有人哭泣,既有老人也有小孩。我兄弟進去尋問,才知這家善堂原是鄉間一趙姓財主資助建立的,往日多蒙其恩惠,收留了許多孤兒,數月前趙姓財主病死,其子是個紈絝子弟,並無善心,停止了對善堂的資助,善堂內本有四十多個孩子,全靠一對老夫妻照顧,單憑那夫妻二人,如何養得起,後來不斷有孩子餓死病死,現在還僅剩六人。於是,我兄弟二人決定就近做上一票買賣,資助這善堂。原本是想打算搶那趙姓財主的兒子,但想到其父多有善舉,於心不忍,遂將目標轉移到別處。今日在街上踩點時,正巧見到公子衣著不凡,下騎駿馬,就連隨從都有寶馬代步,料想是富家子弟,就起了歹意。所言全部屬實,還望朋友手下留情,放了我那兄弟。”林平之見他說的真誠,眉宇間盡是坦承之色,點點頭,對趙四點點頭,趙四抬手將擒住的青年馬六推了過去。馬六一到王二身邊,馬上將他扶住,關切地道:“大哥,你沒事吧。”
“還好。”王二說完,衝著林平之一笑,取出懷中的銀子,上前兩步交給林平之,恭敬地道:“朋友大恩大德,王二沒齒難忘,請受我一拜。”言罷,倒退一步便要給林平之跪下。林平之連忙相攙,這倒不是他大意,只是他看出王二絕非奸邪之人。王二被林平之扶住之後,甚是感激,說道:“大恩不言謝,我兄弟二人在江湖上也略有薄名,日後朋友若有難處,我兄弟自當全力以赴。”
然後,向林平之一抱拳,便退後幾步,準備和馬六離開。
“慢!”林平之見他要走,突然喊了一聲。
王二以為林平之是要反悔,無奈一笑,說道:“朋友,您這是何意?”
林平之泰然道:“適才聽你說善堂內有許多孤兒需要救助,在下不才,想略盡綿薄之力。”
“看來朋友是不相信我了,也好,我這便帶你前去一觀,若所言有假,是殺是刮悉聽尊便。”王二也是坦然。
林平之對有些猶豫的趙四擺了擺手:“趙四,我現在就和他二人去看看那善堂,果真有許多孩子需要救助,我也想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