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工地出來,他像是放下千斤重擔。汗水浸透的打工生活,被錄取通知劃上句號。多年的壓抑釋放,他要給自己一個擁抱,對著自己說上一聲:你辛苦了!
與他要好的八名同學應邀前來。人人上了王峻山家大樓,壓得木樓板“吱呀”作響。三嬸和王清遠招呼著昔日的小夥伴,給他們置辦了酒菜。看著一個個長成了大夥子、大姑娘,確認著他們是哪村、哪隊的,父母身體如何,樂得合不上嘴。
開席了,錢曉富照例行使老班長的權力,端起酒杯:
“大家聽我講一句。今天把大家請這兒來,首要議題,是祝賀我們曾經的王志山、現在改名‘王峻山’的同學,如願以償,考取地區財校!”
所有人齊聲應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錢曉富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拉著王峻山松樹皮一樣的手,道:
“另外我還有一個情況,向大家隆重推出:我們八人中年齡最小的王峻山,在這個暑假打工剛好一個月,成了一名工人階級份子!”
一幫人發出陣陣驚歎。
酒過三巡,錢曉富轉向與王峻山一同補習、收到地區師校錄取通知的周穎翠和趙莉瑩,請兩人講講此時的感受。
趙莉瑩說自己嘴笨,推給了周穎翠。
周穎翠也不推辭,一張口來了個驚魂未定:
“嚇死我了!我來說說我的遭遇。相信大家會跟我一樣,算是走過一回鬼門關!考試下來,我感覺我的成績還不錯。可一拿到的考試分數,我整個人懵了!怎麽可能?天哪!我像挨了個晴天霹靂。當時真是天眩地轉,整個人不行了、不行了。我這一年怎麽過來的,大家或許不信,我是嘗夠了補習的難熬。有句話大家都記得,叫做‘考考考,老師的法寶;分分分,學生的命根’。本來我已經補習一年了,還是這個結果,怎麽得了!我急了,心有不甘。我不相信我才考了那麽點分。怎麽可能?我對自己有信心,那不是我的真實成績!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分數弄錯了。我要查分。可上哪兒查,找誰幫我查呢?我家的情況,你們都知道。我父母是老實巴交的人,一輩子在村子過日子,沒見過什麽世面,也認不得什麽人,靠父母肯定不行。查分得上教育局。可教育局我沒熟人,甚至連教育局的門往哪裡開、開南開北都不知道,還不成了‘上天天無門,下地地無路’?後來想啊、想啊,終於想到了我們的郭躍仙老師。抱著試試看,我找上郭老師,等我把我的情況跟郭老師說了,郭老師一開始也不相信。她反覆問我,是不是真如你說的那樣?要是查下來不是你說的,那我還不成了多事佬、冒失鬼!我在教育界多年的老臉,肯定被你丟光了!她這話問得我沒了信心。好在郭老師人好,說是試試看,答應帶我去了教育局。人去了教育局,人家教育局的一上來就告訴我:‘分數可以查,不過只能查總分是不是加錯,不能說哪題給你判少了分’。郭老師在一旁幫著說好話,好話一大堆,人家終於調出我的卷子。複查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我的心都緊張得差點掉出來了!最後是郭老師跑來告訴我,說我的語文試卷總分的確是弄錯了,少加了十分!”
所有人安靜了,看著周穎翠臉上一會陰,一會晴,人人跟著她起伏。她如同經歷了生死。是啊,只有親身生死,才會如此難忘,有著刻骨銘心。周穎翠的講述,帶領所有人,經歷過天地塌陷後的恢復如故,多了生與死的巨大反差。
躲過一劫的驚濤駭浪,讓所有人陷入了巨大心理落差中,變得不亠文言不語。 為了打破該死的沉寂,同學中郭靖江站起身來,手端酒杯,提議道:
“來、來,來,不如這樣。我們既是患難同學,不如結拜成八兄妹如何?原因有三:一是我們幾個從小學到初中,不僅同學,還是同班,感情勝過兄妹情深;二是同班生八年了,除了上高中的屠彥剛和劉玉瓊,再過幾年,我們大多要告別學生時代,步入社會,現在結拜成兄妹,以後互相關照、不要淡了聯系;三是我們都是農村出身,來自最開初的同一大隊、後來同一鄉的不同生產隊、社組,從初中開始,都乾過各家農活,父母、兄弟姐妹間彼此熟悉,我們早已不是親兄妹、勝過親兄妹,何苦還以同學相稱?所以,今天我提議,不如我們結成‘八兄妹’,從今往後以兄妹相稱。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眾人愣了一愣,隨即紛紛響應。
結拜是種古老禮節,充滿傳奇色彩。如今它發生在幾人身上,近在此時、此地,人人感動。大家七嘴八舌,當場推舉錢曉富做老大,由他來安排。
在儀式上,錢曉富不讚成郭靖江提議。他的意思,要是再行舊式的三叩九拜,新人新社會,豈不過時?
眾人同意錢曉富,由他主持。儀式上八人起身。錢曉富舉杯道:
“各位。承蒙幾位同學看得起我錢某,我錢某當仁不讓,主持結拜儀式。經在座同學提議,大家一致通過,我們八位同學,今日結義金蘭,改以兄妹相稱。他日不論各兄妹身處何地、前程如何;也不管他當多大官、拉多大一馬車;不論是下車間當工人搞生產、還是回家當農民種田地,我們都不忘記,我們是兄妹!來日我們一定牢記四個字:‘不離不棄’!來來來,大家與我一同喝了這杯祝福酒!”
眾人舉身附和,一臉莊重,在錢曉富帶頭下,幹了手中的酒。
為慶祝儀式,周穎翠自告奮勇,起身為大家歌舞助興,將儀式推向高潮。
假期最後幾天格外緊湊。八兄妹聚在一起,去拜訪了李樹仁、郭躍仙和黃偉志等人。謝過恩師,眾人回家收拾行裝,各奔學校。
王峻山一個在小房間變回了寂寞。
他的心頭多了楊莉波。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候,楊莉波令他牽腸掛肚。
他去找過她幾次,每次失望而歸。楊莉波不在家。她像是在刻意躲他一樣,再到不與他相見。王峻山滿是楊莉波的影子。他夢到她嫋嫋婷婷,朝他走來。夢醒了,楊莉波的面容笑貌,漸漸模糊。王峻山努力回憶著,想拉她的手,一伸手,卻是遙不可及。
基建發了打工錢。楊得倉趕在王峻山報到前,送來工錢。送工錢來的晚上,楊得倉騎著單車,載著王平鳳,如履重任,鄭重其事,在門口站定,大聲叫著王峻山,讓他出來,將手中四張十元面額和一張五元的鈔票,交到他手裡。
交接極具儀式感,像是一種成人禮。工錢帶著體溫,拿在手中,不多不少,是王峻山報到要交學雜費的數目。王峻山將錢捏在手裡,多有一種感動。這是他憑雙手,掙到的第一筆工錢!他捏的仿佛不是錢,而是一個月的汗水和力氣!他沒將錢直接揣進腰包,而是遞給了一旁的三嬸。三嬸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
三嬸接過錢,吐上唾沫星子,將錢數了數,嘴裡不停地道:
“你們搞活了沒有?他一個學徒,才幹了一個月,怎麽給這麽多?”
楊得倉不知道怎麽接話,臉上多了一絲愧疚:
“不多,不多。我本來是想跟龔師傅爭取,把老囊瓜當正式工算的。龔師傅不點頭,我也沒辦法。老囊瓜最後算成了臨工, 每天一塊五角錢。是我給掛的工,一天不少,一天不多,剛好三十天。總共也就四十五塊錢。”
三嬸臉上滿是興奮和感激,忙不迭地將錢塞回楊得倉:
“算了算了。他一個學生,算臨工就行,算臨工就行。你是他姐夫,基建隊把算錢的事情交給你管,你不能因為他是自家人,多算錢。會犯錯誤的。老頭子是搞經濟的,說錢這東西,一定要‘親兄弟、明算帳’,一分一厘都不能多拿。我怕老頭子犯錯誤,經常說他,讓他不能算錯了人家的帳。你算的會不會多了?多了的話,你回去,不能難為了你!”
兩人推搡著,在楊得倉反覆說沒有多算錢後,三嬸總算收了錢。事實上,她正為學雜費犯愁呢!好在有了這筆工錢,解了燃眉之急!
王峻山考取財校的消息,在村子裡不脛而走,很快傳開。
家裡來了生產隊長。他聽說這家人有人考取中專後,來收回責任田的。
三嬸跟著生產隊長去了自家田地,看著隊長將田地劃出去一塊,怎著嘴,心疼得不得了。生產隊長安慰她,說你兒子今後弄不好成國家幹部了,你還在乎這點田?
隨後他交待,你去把你兒子的戶口遷了,拿到遷移,才能到那頭報到。
三嬸去了鄉裡。鄉裡的文書將他家的戶口本翻出來,給了她一紙遷移。拿到遷移,問過別人,明白是兒子的戶口沒了,三嬸又驚又喜。驚的是兒子的戶口怎麽說沒就沒了呢?喜的是手續都辦下了,兒子不再是村子戶口,躍出了“農門”,再不用守著田地,靠天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