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時間很快過去。
這天晚上的晚自習時間,學校學生會幹部再次趕來。他們這次不是來教習唱歌,而是讓每個新生交納一筆校服費用。費用價格不菲,前來的幹部解釋道:
“之所以這次不是學校老師來通知,改由我們學生會通知,是校服應本著自願原則;可自願的事情,大家說不準。要是以後有個大點的集體活動,有人穿,有人不穿的,那就失去了校服的意義。所以,我建議大家都克服克服,回家多與父母做做思想工作,盡快湊齊錢來,讓我們學生會好統一找製作單位。”
王峻山和王可勇翻空了口袋,僅有幾元錢;更令兩人沮喪的,一個月時間未到頭,飯菜票一數,僅剩下了屈指可數的幾張。
沒有辦法,王峻山和王可勇交流著經驗,小心翼翼清點過飯菜票,節省花銷。節省的法子,是厚著臉皮,陪上笑,伸手多跟食堂的師傅要點湯,澆在飯頭,管個半飽。
早點票省不下來。他們拿到手的每月早點票一成不變,平攤下來,每天剛好二兩。可兩人每餐最少要吃三、四兩,再怎麽省,一張早點票能管一頓,除非餓肚子。餓肚子的法子兩人試過,肚子前胸貼後背,頭暈乎乎的,聽不了課。很快兩人放棄了,不吃早點也不是法子。只是現在,日子到了月末,跟每個月末一樣,沒了票,讓兩人只剩下了捱餓的份!多出一個校服費,王峻只有回家去要。
舍友們得知王峻山要回家一趟,人人羨慕。王可勇更是結巴著,問:
“你,你要回家?那,不是,生活費沒有一次、一次帶夠?”
王峻山很奇怪:
“怎麽可能一下子帶夠整個學期的?家裡哪來的那麽多錢?”
一旁的李力毅笑了,道:
“你王可勇真夠天真的!你以為人人像你一樣,家在哀牢山,離家遠,來了就不能再回去一趟?”
王可勇不說話了。王峻山恍然大悟。原來像王可勇這些路遠的同學,來時就作好了打算,每個學期才回家一趟!
臨回家前,王峻路過學校糕點心,嗅著那裡誘人的糕點清香,想買點帶回去給爸媽嘗嘗,他數了數錢,錢不夠;想張口找舍友借一點,可話到嘴邊咽了回去。他們的錢再不能借了。
接下來他想去找別人借錢,一人在學校轉悠,想著找誰?
思來想去,他想到了工會班的一位校友。校友是易門人,跟自己一樣是班委,在班上當體育委員,名叫吳成章。他與吳成章組織過幾次籃球比賽,混熟了,找他幫忙,應該不會被拒絕吧?
打定主意後,他去找了吳成章。
吳成章住在一間大集體宿舍。集體宿舍是同年級的工會班宿舍,在教學樓一樓,是原先的教室改裝過來的。聽到有人找自己,吳成章跟著王峻山出了宿舍門,問他有什麽事?
看著吳成章,王峻山結巴了。他一臉慘白,想好了好多遍的話,變得吞吞吐吐。
吳成章一臉尷尬,道:
“同學,我沒錢。我哪裡來錢啊?我借不出錢來給你……”
這下,輪到王峻山落荒而逃。
他這才明白,什麽叫做“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看來自己想帶糕點回家的小算盤是落空了。一陣暈眩式的強烈刺激下,他怪自己唐突,趁著周四午休,一路小跑去了車站。
買下了第二天的車票,他揣著車票和剩下的幾角毛毛錢,滿頭大汗地趕回學校,收拾東西,準備第二天動身回家。
聽說王峻山買下車票,隔壁同學鄧三華的姐姐找上了他。她來到學校大門口,讓鄧三華將王峻山約了出來,滿臉羞澀,像極了王峻山找吳成章借錢時的窘迫模樣。姐姐畢竟年長一些,羞澀中多了幾分堅定,開了口,責怪過一通鄧三華動作慢,早不忙、晚不忙的,抓瞎了時間,沒有買到車票的話;再話題一轉,對王峻山道:
“王同學,看著你也是江海人,能不能讓我弟和你一起去坐車,跟你擠一擠,讓你捎他一趟?你看他人還小,要是人家要票,你就說,他是你弟弟,行嗎?”
王峻山沉吟了。這能行嗎?鄧三華和自己同鄉不假。倆人同縣不同鄉鎮,鄧三華家距離地區最近,算起來,可以在中途下車。可他的情況,他已聽說,是沒有了錢買票。姐姐為了遮掩,這才說他錯過了買票。這不怪他。要怪就怪學校突然間冒出一筆校服錢來!不得已,鄧三華只能找到嫁在學校附近的姐姐張口借錢;可姐姐實在拿不出錢來,不得已,聽說王峻山要回家,姐姐這才出此下策,找到王峻山。
看到王峻山左右為難,姐弟倆最終沒有為難他,放棄了冒險,讓鄧三華步行,走著回了家。
剩下王峻山,上了回家的客車。
一路顛簸後,王峻山來到了家裡。家裡沒人。他去了打谷場。王清遠和三嬸人在打谷場,忙著搶收田裡的稻谷。來不及換衣服,王峻山立馬下田地挑起了谷子。谷子豐收,今年多打了些,足夠他挑上一陣子。
一陣奔跑過後,王峻山餓得腳步發軟。在學校,他已經花光了最後一張飯菜票,沒能吃飽中午飯。肚中饑餓,他大口吸著氣,想以此多補充點能量。如果勞動能換回幫家裡人乾活的踏實感,那他更加賣力。
看到王峻山飛也似地,在田野裡奔跑,明顯體力不減,三嬸樂得合不攏嘴。只有王峻山知道,一趟顛簸的鐵皮大客車,讓他一路差點暈車。下了車,他腳軟綿綿的。可家裡有農活,對比學校飯來張口、床來睡覺的巨大反差,讓他多了一種深深的內疚感。負疚感驅使著他,讓他咬著牙,挑完了所有谷子。
最後一擔谷子進了谷倉,三嬸的晚飯端上了飯桌。王峻山坐回昏黃燈泡下的飯桌前,吃得風卷殘雲。
三嬸趁著兒子吃飯的功夫,找來了為他準備的下個月生活費。錢交到兒子手中,王峻山數了數,是四十元。他一陣窘迫。他實在不知該怎麽開口,說校服錢的事?他的眼前晃動著,多了在學校找吳成章借錢的尷尬、鄭三華姐弟“搭車”的無奈。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直到三嬸和王清遠要去打谷場,王峻山這才鼓足勇氣,小聲道:
“媽,學校讓我們交校服錢。錢,不夠。”
三嬸愣了愣,一臉不解:
“什麽、什麽,什麽校服錢?”
看著從未聽說過校服的母親,王峻山感覺自己像做錯了事一樣內疚。該死的校服!偏要什麽校服錢!父母能供我和妹妹吃上飯,管飽飯已經足夠,憑什麽還要他們出這種錢!天啊,我該怎麽向他們解釋?他不敢直視三嬸不解的眼光,低垂著眼,再次嘟嘟囔著,重複了一遍,可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
三嬸不說話了。
場面頓時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可怕的沉默中,三嬸畢竟是侍奉了半輩子莊稼的農村婦女。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上個中專學校,會多出一筆相當於一個月生活費的服裝錢?
好在王清遠來了。他是到了曬谷場後,又折回來催三嬸出工的。王清遠人在單位,見多識廣,聽說過校服怎麽回事。沒有多過的話,他讓三嬸再給王峻山拿錢。三嬸遲疑著,說是等我再找找,跟王清遠走了。
沒有拿到錢,王峻山走進自己的的小房間。小房間與他離別一個月時間,分外安靜。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像是回到了久違的過去。眼前一堆糟心事,讓他心煩意外。他狠了心,強迫著,不要去想。但,頑固的睡夢裡,他仍然見到了那個嫋嫋婷婷的楊莉波,走入夢裡。
這天晚上。三嬸和王清遠為兒子的校服錢,爭執了一夜。
第二天三嬸起了個大早。天蒙蒙亮,她一個人出去了。村子裡吃兩餐。當早飯的炊煙在村莊升起,飄落著煙火的味道時,三嬸回來了。她手裡多了一塊不大的豬肝。待王峻山去曬谷場回來,三嬸已經做好飯,端上了香氣四溢的炒豬肝。
一家人吃著飯。三嬸拿出借來的四十元錢,遞給王峻山,道:
“你省著點花。在外頭別跟人比吃比喝,也不要大手大腳。你看,家裡就你爹一個人的工資,全家在吃他的死工資。每個月要是不計劃著點,恐怕一分錢剩不下來。生產隊給我家劃了地基,我們要蓋房呢!要是不攢點錢,亂吃爛造的,錢省不下來,那,我們在村子裡連頭都抬不起來。你爹的工資,你以為多大一點?國家的錢可不是樹葉,上樹麻就是!每個月攏共一百塊錢不到。好在我們幾個人在家,有錢花一點,沒有錢我們就不花。你一走,我們省口抹牙的,才能攢下你的生活費。拿給你了,我們就等他下個月發工資。你妹妹上高中了。她在縣一中也要伸手花錢。個個都在剋著那點錢使,不省著點,怎麽行?”
王峻山拚命地點著頭,呼啦啦地往嘴裡扒飯。他打小明白父母的艱辛。一直以來,他不願與他們爭執,不願意增加他們的負擔。算起來, 他是這個家的乖兒子。打小,他一放學回家就會放下書包,下地去接父母肩頭上的扁擔、手裡的鋤頭。三年初中,他的肩頭磨得紅腫,手掌捏得起老繭。各種磨練,讓他連青春期的叛逆,都在無聲無息中打壓和消磨中,無影無蹤。即便如此,眼下他感覺仍像是受了父母的誤解,以為他在外面亂花錢。事實上,他在學校已經夠省的了。剛開始,每個禮拜他隻吃一次肉;後來有了危機感,他連吃肉的花銷,都給省了。每天端在碗裡的,除了必須的四、五兩飯,碗堆得得像是小山頭似的,剩下的,也就一個帶湯的菜。免費的要來的湯澆在飯頭,連扒帶喝,人沒有走到洗碗的水龍頭前,吃個精光。相比之下,他的同學們更喜歡悠閑地端著飯碗,扎堆著聚到禮堂去吃。那個成天開放的禮堂,成了多人吃飯聚會的地點。每當這個時候,王峻山總擔心自己碗裡的清苦模樣,被同學看在眼裡,成為被取笑的對象。這份虛榮,讓他對禮堂敬而遠之。這樣的日子,他只在爛在肚子裡,無法向人訴說。他不想讓他們擔心。
想著這些,王峻山心裡多了一股熱淚,靜靜流淌。淚和著吃在嘴裡豬肝,讓他欲罷不能。炒豬肝對於他而言,有著太多的誘惑。可一想到周末妹妹要回家吃飯,他克制著,拚命地夾上鹹菜吃飯。
填飽肚子,王峻山返了學校。他腳上的球鞋,是唯一的一雙。頭天在田地裡挑谷子踩了泥巴,他得提前回去,洗乾淨了,明天上體育課接著穿。再說了,從縣裡趕回學校的客車,只有正午的時間好買車票,他不能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