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王峻山躺在床上,少了酸痛。勞動後的多巴胺使他快樂,更讓他全身心放松。能和張春興一起乾活,不僅讓他在姐夫面前多了信心,多了男子漢的自豪,更讓他衝淡了工地的枯燥和疲勞。以前總有一個疑問,在讀萬卷書和行萬裡路之間,究竟誰更好?現在看來,只要是勞動,不論讀書還是乾活,都好。相比學校手捧書的輕松,考試過後付諸勞動,別有一番勞動的愉悅,照進夢想,多了實在。是啊,學校書本塞滿的腦袋,放不下的沉重,幾天來的勞動,沉重變得輕松。這個世界有一種快樂,是眼前能給一個機會,檢驗長久以來的夢想是否成真?過程雖然艱辛,但能為之付出,一定振奮人心。
一連多天,王峻山沉浸在無比的興奮之中。
就在王峻以為一切如他所想,來得輕松之時,一場讓他難以承受的勞動,與他不期而遇。
他遭遇的是一場大型的混凝土澆鑄。
工地在上海湖邊。湛藍的湖水像是觸手可及,波濤的起伏在耳邊聲聲不息。以前在縣城工地憋氣、逼仄的感覺不再。
所有人到齊,一抬眼,施工人數增加不少。龔汝德扒著人頭,將工人分成了三組,一組負責上料,以上了年紀的老工人為主,中間搭上為少較小的年青工,老少搭配,完成混凝土攪拌上料,供應住攪拌機工作;另一組是師傅工,以師傅工為主,負責澆鑄混凝土;中間的運輸隊,由手腳靈活、頭腦好使的年輕小工拉車,將混凝土去送工地。
分了工,各組分頭行動。
王峻山成了拉混凝土的車隊成員。
等王峻山去了元寶車面前,這才發現,車隊的四、五輛元寶車,檢修一新,輪胎充足了氣,雄赳赳氣昂昂地,正在整裝待發。
元寶車上了搭板。搭板一頭搭在纖梁上方,一頭著地,有一兩米高的樣子;坡頭鋪了一張巨大的鐵皮,用於轉身。等元寶車上完搭板,得調轉車頭,由拉改推,沿兩塊元寶車兩輪輪距定製的搭板,小心進入澆鑄現場,將一車混凝土翻倒地基坑道。
車隊由領頭的一人,先作測試。幾十米長的兩塊木頭搭板,每條只有二十來公分寬度,下方全是要地基坑道。地基坑道深約兩米,貫通到頭,下方豎立了粗大的鋼筋,扎成“井”字鋼筋骨架。尖銳的鋼筋抬頭看天,根根站立,像是呲牙咧嘴的利齒,令人膽寒。稍有不慎,人摔下去會被刺穿身體,後果不堪設想。
未等測試完成,混凝土攪拌機開啟。巨大的轟鳴聲,催趕著每個人。王峻山和夥伴們將元寶車接滿混凝土,排成隊,先後上了搭板。
上搭板要蠻力。王峻山穩住車杆,咬緊牙關,弓了腰,鉚足吃奶的勁,一聲“嗨喲”,快速奔上去。車和人借助慣性,將元寶車拉上鐵轉身台。鐵皮“哐當”、“哐當”,發出巨大聲響,在腳下晃動。王峻山刹住腳跟,歇口氣,掉轉車頭,凝神靜氣,盯向前方,目不斜視,不敢有半點馬虎。
該上搭板了。他胳膊使上暗力,推車順著木質搭板前走。搭板懸空,雙腳只能叉開來,順著輪子軲轆緩緩前移。師傅調度指揮著傾倒混凝土地點,不時變化,讓王峻山變換車道,遇彎轉彎,等到有直行的地方,方才直行。車子到了指定地點,師傅們“嗡嗡”作響的振動棒震耳欲聾,令人牙齒地酥。他咬緊牙關,一掀車體,將整車混凝土倒進地基坑道。全程耳聽六路、跟觀八方,不僅要使上足夠的力氣掌控元寶車,
還要留神對頭車,留給對方錯車。稍有不慎,或者力氣不夠,會偏離方向,會連人帶車掉下去,摔個稀巴爛。 一場緊張費力的運送混凝土,持續了一個上午時間。
中飯時間,龔汝德傳下話來,今天的活只能拉成長白班:什麽時間乾完,什麽時間歇工。活計得一口氣乾完,否則混凝土乾濕不勻,合不到一塊;誤了事,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說著這話,他讓人弄來了一盆巨大的涼米線,讓大家在工地吃中飯。
看到米線,眾人“呼啦”一聲圍上去,瞬間鍋碗瓢盆齊上陣,將米線搶個精光。開攪拌機的師傅來慢了點,趕到涼米線攤時,只剩下了一口湯。他抬起盆,將盆裡的佐料湯喝了個低朝天,再順盆沿,舔個精光。
他的狼狽樣,惹得眾人笑得直打滾。有人一不小心笑岔了氣,鼻孔裡噴出了涼米線。幾人圍上前,故作驚奇地道:
“咦,豬嘴裡也能長出象牙來?”
一夥人跟著起哄。年長的師傅不時往龔汝德身上瞟。攪拌機是公司工程組派來支援的,說起來是外援。都說“內外有別”。外援不待好人家,恐怕說不過去。龔汝德的臉上掛不住了,火速叫人加送米線。米線重新送來一盆。攪拌機師傅連盆端上,吃了個飽,再去重新開動機器。每個人趁這機會,歇息過一會。
龔汝德小聲小氣,說吃米線耽擱了時間。他頭一抬,責怪今天的太陽怎麽這麽辣?催促大家動工。
有人小聲罵了聲“龔扒皮”、“老假狗”,不情願地起了身。
上料的幾個老年工年紀大了,漸漸體力不支,動作慢了下來。龔汝德不知道情況,在師傅組那頭指點著。楊得倉很快發現混凝土不對勁,大聲叫了起來:
“太肉了,太肉了!龔師傅,肯定是上料的那頭公分石少了!你龔師傅不要再站在這兒了,趕緊去老倌隊那頭監下工!”
龔汝德慌了神,扭起腳步,小跑著跑到攪拌機前。他探頭看了料鬥裡的料,拉下臉來,對著上料的幾人道:
“你們乾些哪樣球事!可是沒有得吃?不上公分石就盡上沙子和水泥,拌出來的混凝土還要來當個鬼!怪不得這陣子混凝土肥得只見肉不見骨頭!你們要再這樣,我或著扣你們工分呢!”
上料的老頭們臉上僵硬。他們已經拚了力,可年紀不饒人,腳步不聽使喚,手上不利索。龔汝德瞄了一會,走到拉混凝土的車隊前,叫下王峻山,讓他不要拉車了,改去上料。
王峻山去了上料。
上料的人一共八名。一位頭髮花白的老頭,認下上水泥的活,一個人將水泥抱到懷裡,像抱小孩一樣,顧不上水泥灰了全身,直接摟在懷裡,喘著粗氣,將抱來的整袋水泥,跺在料鬥機上,熟練拆了密封口,每次倒進兩包水泥。他動作不緊不慢,腳下的麻蛇皮水泥口袋已經碼放到了齊腰位置,還算供得上水泥;剩下七人,等料鬥一降下來,立即往裡頭倒入一糞箕的沙子,再去端來另一糞箕的公分石,倒進料鬥。兩趟往返,人人喘息不定,緊張得容不下多吸一口氣。一個上午過後,沙子和公分石距離攪拌機越來越遠,多出了一段路。每個人小跑著,還是滿足不了原料供應,這才挨了龔汝德的剋。
王峻山拿上糞箕和鋤頭、鐵鏟,加入了上料的隊伍。上手後,他很快發現,將糞箕裝篷松的沙子還算輕松;到了裝公分石時,鏟子根本鑽不進不為所動的公分石。換成洋鐵鋤,連挖帶拉,生拉活扯,才能勉強將公分石剮進糞箕。幾趟下來,他再無力氣,只能拿身子的重量去就。等到借了身體的重量,勉強能將公分石拽進糞箕。過程極其費力。很快,他喉嚨像是扯起了風箱,“吭哧”、“吭哧”作響。來不及喘息,他剛將沙子和公分石上滿糞箕,料鬥已經降落,張著嘴要吞進公分石和沙子。王峻山猛吸一口氣,彎下腰,一鼓作氣地將沙子端到料鬥前搡進料鬥,再折身,端起公分石,跑到料鬥前倒進去。
隊伍裡多了後補,可效果不明顯,一夥人喘著氣,作了短暫的商議。商議過後,上料的幾人決定留一人專門上公分石,這樣做的目的,是能加快速度,免得挨罵聽著難受。可人人明白端公分石上路可以借往返途中歇口力氣;要是專門乾上公分石活的話,沒有誰願意。幾人吵了一會,最後的目光停在了王峻山身上。人人勸說他年輕,讓他咬牙頂上。
上公分石的工作,耗幹了王峻山最後一點力氣。隨著“刷啦刷啦”的石子摩擦尖叫,王峻山不僅牙齒發酥,整個身子還變得像紙片一樣,輕飄飄、搖晃晃。他將整個身子完全壓到洋鋤上,一刻不停地往空糞箕裡拽拉公分石,人完全虛脫。四下無風,他全身被汗水浸透了,眼前除了一支支丟來的糞箕,只剩下白花花的公分石料,再無其他。
他整個人掏空了,只剩下了像狗樣的癱軟和絕望。雙手和雙腳已經麻木得不聽使喚,整個人心裡除了痛楚,還是痛楚。
料鬥機全然不顧他心裡的哀號,沒完沒了地轟鳴著,催著命。這樣的無休無止,何時是個頭哇?王峻山茫然了。沒人幫他,哪怕是換他一分鍾,讓他喘口氣,擦把汗。身邊幾個老工人在跑來跑去,同樣氣喘如牛,同樣呼吸困難。人影綽綽間,他迷糊了。汗水和灰土蒙了他的眼。他甚至無法看清身邊的一切。唯一的願望,是想一屁股坐到地上休息一會兒,哭一場,睡一覺。可沒有,機會完全沒有。他唯一能做的,是再咬牙,冒上汗,再顧不上著了火一樣喉嚨和灼熱。身子軟軟地,已經沒有一個部位屬於他。他疲憊不堪,稍不注意會站立不穩,一頭砸倒在地。這樣的勞作,讓他刻骨銘心。他感覺自己如同喝醉了酒,搖搖晃晃,與酒鬼們在進行著一場搏鬥。
等到龔汝德叫停,攪拌機終於止住震耳欲聾的聲響時,天色已經黑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