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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路說談,很快到了京郊,房屋漸少,樹木漸多,往來已無人跡,環境極為幽靜。
不遠處已看見一座府第,府第不大,四周是高大林木相繞,沒有人影,卻時有鳥雀上下飛竄,四周蟲鳴之聲不絕於耳,益發顯得幽靜。
楊士奇放慢腳步,警惕地四周打量一番,這才和風清揚快步走過去。
楊士奇輕輕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大門打開,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著藍色窄袖中褂,頭上扎著像道士一樣的發髻。少年將二人迎進院內,只見院內清淨整潔,十丈見方,銀杏和香樟稀疏相間,幾張石桌,放置在不同方位,既非整齊排列,也非某種圖案,但一看又似乎有著某種形致,四圍種有不同的花草,有的已經綻放花瓣,有的只是綠葉相簇。
少年向兩人致禮,便直接道:“法師在裡屋相候。”
楊士奇和風清揚大吃一驚,兩人來這裡,除了李為憲和劉公,不曾有任何人知道,道衍法師何以知曉他們會今日來拜會?二人也不便詢問,跟著少年徑直進去。
走近裡屋,卻是一個非常寬敞的廳堂,幾面都設有大門,從正門看去,裡面有一處青石鋪地的庭院,兩邊側門輕輕掩著,想來是直通廂房。少年領著二人走向左邊房門,推開房門,卻又是一道走廊,走廊一邊是一排房子,一邊是木欄畫廊,走廊盡頭又連接到庭院,整個房院有種明暗相接的簡潔與神秘。
少年推開房門,只見房間幽暗,房間左側有個大大的窗戶,窗扉半掩,能看見樹影婆娑。房中一側坐著一僧人,正在看書。那人轉頭過來,隻覺有兩道精光射來,楊士奇趕緊搶上前,伏地拜道:“楊士奇拜見法師。”這人正是道衍法師。
道衍道:“楊大人請起,來這裡都是朋友,何必客氣。”聲音蒼老卻是洪亮有力。道衍示意二位落座,少年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道衍道:“我原想今天會有貴客臨門,卻不料是楊大人這樣的貴客。”然後又轉頭看著風清揚問道:“這位貴客?”
楊士奇便道:“這位是風公子,今日到我處,說是要面見法師轉交東西,我便特意領他來此拜會法師。”
道衍法師細細地看著風清揚,風清揚也打量著道衍法師。風清揚見他頭如圓球,高鼻大耳,天庭飽滿,臉型凌厲,眼如三角,將黑色眼珠包籠得更加緊湊,看人時似精光直射,透人心扉,聽人說道衍已經八十來歲,但除去額頭眼角皺紋,臉上卻是肌膚平展,氣色和潤。
風清揚被他看得不安,便道:“我是受朋友之托,為法師送來一物。”說完便從包袱裡拿出當日柳玉兒交給的綢絹,打開綢絹,拿出裡面折合著的一張舊紙放入包袱,然後將綢絹交給道衍。
道衍接過綢絹,仔細看閱一番,便將綢絹放入身旁一個匣子裡,輕輕道:“這是故人之物,謝謝公子,那人現在何處?”
風清揚眼圈一紅,想著柳玉兒慘死在錦衣衛的亂刀之下,也不知董如雪究竟如何了,不禁又是悲傷又是憤懣,半響才道:“她已經死了。”
道衍沉默了,房間裡沒有人說話,只有窗外的蟲鳴聲忽高忽低地在空氣中震響。
道衍歎了一口氣道:“一切都終歸如此,生非生,死非死,無常幻滅,非生非死。”
風清揚恨恨道:“我親眼看見被錦衣衛用刀砍死的,還非生非死?”
道衍道:“你並不曾看見全部,
也並不能知曉全部。” 風清揚大聲道:“我們沒有看見那麽多無辜百姓的生死,那他們就沒有生死啦?”
楊士奇臉色大變,趕緊道:“國運賴天意,生死自有命,我們都本著為國盡忠,為民盡力,一切也終有天意。”
道衍只是默然地看著風清揚,並不答話。
風清揚以前只是從書本和師祖那裡知道很多歷史故事,自從知道了靖難之變以及與自己相關的家庭變故,便對官場充滿了不屑與敵意,尤其對皇權,充滿了莫名的鄙視和仇恨。
風清揚看著楊士奇道:“多少人讀書人當初都是想為國盡忠,為民盡力,有誰做到了呢?是誰改變了他們的理想?”又道:“你們知道嗎?”
楊士奇和道衍沉默不語。
風清揚冷笑道:“因為為民盡忠沒有利益,而為國盡忠有利益,為國盡忠不僅光冕堂皇,還能獲得地位和權益。為了那點可憐的利益,誤了多少人的忠君報國。”
道衍面無表情,平靜地看著風清揚,人世間的所有光明與黑暗、榮華與貧賤於他早已了然於心,行如雲煙。而眼前這少年不過才剛剛看見這塵世的清白與黑暗所展露的一點點遮遮掩掩。
楊士奇沒料想到風清揚竟然敢對當朝第一能人直言直語,心中忐忑不安,又有說不出的暢快。他在朝中接觸過道衍法師多年,但從未與這個締造了永樂王朝卻又無欲無求的怪人深入交流過,也不知道他心中怎麽想的,只知道沒有人敢去議論他,更沒有人敢得罪他。
風清揚見他們不吭聲,便道:“楊先生和法師在朝中都是位高權重,為什麽不能為民請命,讓那麽多無辜家庭支離破碎,你們於心何忍?”
楊士奇聽風清揚這麽說,嚇得面如土色。道衍法師現在在朝中早已沒有什麽實職了,說他位高權重全是自己講給風清揚的,原本是自己覺得風清揚淳樸正直,就想暗示他可以得到道衍法師的幫助,而現在風清揚如此直言,讓道衍法師情何以堪。如果道衍法師知道是自己所說,不知將會是怎樣的災難?
楊士奇冷汗直冒,趕緊打住風清揚的話,“風公子此言過激了,我們只是朝中普通一臣,雖想為民請命,也只是人微言輕,即使要做出實績來,也非朝夕之功。”
道衍看著風清揚,突然問道:“方孝孺是你什麽人?”
風清揚沉默不應。
道衍看向楊士奇,楊士奇心中一激,不敢說話。道衍沉默片刻,對楊士奇道:“現在貌似太平,但真正的紛爭從未停止,不管將來誰主天下,希望會有太平盛世。”
楊士奇明白道衍法師之意,當今天子強大,人心安定,但朝中群臣多為兩個派別,一個是太子黨,一個是漢王黨。太子是朱棣的長子朱高熾,因幼時生病腿瘸,長得肥胖壯實,尤其走路時一搖三擺,讓朱棣心有遺憾,只是太子為人寬厚仁慈,一直行事謹慎,在臣民中聲望極佳,朱棣幾次想廢了他,都因一幫忠臣周旋,終究於心不忍。漢王是朱棣次子朱高煦,長相威武英俊,頗有朱棣之風,尤其是在靖難之中,打過幾次關鍵戰役,為朱棣奪得天下立下了赫赫功勳,深得朱棣喜歡,所以雖然分封異地,但仗著朱棣寵愛,始終賴在京城不肯離去,朱棣也就由了他。漢王在京城廣結天下能人異士,暗中打擊翦除太子黨的羽翼,如今京城和朝中,漢王的勢力早已壓過了太子黨。
楊士奇表面上不偏不倚,深得朱棣信任,但早年倍受艱辛的楊士奇,心中一直深藏著胸懷天下、為民請命的理想,而這麽多年,他看見了無數人來來去去,見證了無數人理想湮滅,貴為天子的建文帝,也曾懷抱著要為天下百姓謀福、建設太平盛世的理想,可惜天下初安,建文帝便在皇權爭奪中化為灰燼。作為臣子,所有的家國理想都只能建立在君王之上,為了個人理想又不得不卷入皇權之爭。楊士奇心懷理想,就不得不選擇能托付理想的君王,他選擇了仁厚的太子,並一直小心地堅守著自己的選擇和信念。
在皇權之爭中,稍有不慎,便會招來殺身之禍,追隨建文帝殉難的人自不必說,連天下第一才子謝縉,本來深得朱棣賞識,並一手主導了《永樂大典》的編撰,卻因為公開表示支持太子,被朱棣授意賜死,最終被扔在孤苦無人的冰天雪地裡凍死,更不用說其他岌岌無名的官吏,無不掙扎在生與死的明暗之間。
楊士奇也曾想到道衍,他是輔導太子最資深的老師,他是最有資格發表意見的人,然而在這十幾年中,他無所謂喜好,即使在太子地位非常危險的時候,他也不曾站出來。楊士奇不敢對他抱有希望,後來聽說漢王也常去拜會道衍,楊士奇便死了心,只能默默藏著自己的責任和信念。
楊士奇聽了道衍的話,心有所動,卻只能裝著一臉平靜道:“法師說得是,我們做好自己的事就是最好的為民請命,盡忠天下了。”
道衍又道:“君王雖是一家之尊,為民為國卻非一人之事。”
楊士奇小心道:“法師所言極是,我願竭忠盡智,隻願求得百姓安寧,天下太平。”
道衍虛起眼睛看著楊士奇,似乎在默默沉思,突然又睜開眼睛,認真地看著楊士奇。楊士奇感覺似有箭光閃過,不禁心中一個激靈,卻強自鎮定,堅定地看著道衍。
風清揚不明白二人的話中之話,只是詫異地看著兩人,自己剛才的激動之情現在已慢慢平複,卻聽道衍又道:“強權只是天下安定的武器,公平才是民心穩定的基石,楊大人將來定會是太平重臣。”
楊士奇連忙伏地拜道:“法師言重了,只怕楊士奇擔當不起。”
道衍法師自顧自道:“兵戈霸氣不可長久,慈懷天下才是王道。”
楊士奇欲再拜。
道衍法師伸手一扶,隻輕輕觸及楊士奇身體,楊士奇竟覺有一股力量一般,讓自己順勢站起來了,楊士奇再欲拜倒,道衍法師便又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楊士奇不由自主地坐到椅子上,臉色緊張,驚懼而激動。
風清揚對他們那些官場的套話和規矩毫無興趣,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道衍法師道:“我想請教法師一件事?”
道衍平靜道:“請講。”
風清揚笑呵呵道:“不知法師可知道建文帝還在世嗎?”
道衍法師吃驚地看著風清揚,一言不發。楊士奇也是沉默不語,心中卻是驚異難定,早年就聽說朱允炆失蹤,朱棣一直在暗中派人尋找,朝廷內外早有關於朱允炆的傳說, 只是誰都不敢提朱允炆的名字。
道衍法師突然道:“這些事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你爹爹是誰?”
風清揚道:“慈懷天下有什麽用?不過為人做嫁衣,為國為民用什麽用?不過株連十族!”
道衍法師默然片刻,溫言道:“你真是方…孝孺家的?”
“我沒有那份榮幸!”風清揚看了一眼窗外的樹枝,平靜而傷感,“我師祖和方老前輩是一起長大的,有過同窗之誼。”
道衍吃驚道:“你師祖是駱弘笙?”
風清揚點點頭。
道衍緩緩道:“駱弘笙是一代怪俠,曾對少林寺有恩,少林寺於我有恩,駱弘笙也曾給過我大人情,我都記在心裡,如果公子在京城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盡管開口。”
風清揚不以為然道:“我一個小民百姓能有什麽需要幫助的,法師能幫助天下受苦受難的黎民百姓,才是善莫大焉。”
道衍拿起一串佛珠,一邊撚一邊道:“若公子有難,也許我能幫忙,至於天下百姓,已不是我能力所及了。”
風清揚嘿嘿一笑:“我沒有害人之心,哪裡又會有什麽難。”
道衍沒有說話。
楊士奇趕忙起身道:“今日煩擾法師,法師為楊士奇醍醐灌頂,我會努力,報答法師於天下百姓。”
道衍淡然道:“國家需要倚重楊大人的地方還很多,以後有什麽事派人過來就行,不必勞煩親自過來。”
楊士奇趕忙道:“士奇明白,法師多保重。”說完帶著風清揚離開了道衍府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