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船隊很快到達蘇州港。
風清揚想讓香兒直接從蘇州去山東府找漢王,等自己幫師叔處理好事情後再去找她。
香兒也不知道去往哪裡好,便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你也說了要帶我一起闖蕩江湖的。”
風清揚想起鄭和的話,便道:“鄭將軍說,江湖有太多風浪,帶不帶你都沒有關系,只要心裡有你就好。”
“是啊,鄭叔叔都說了,要你心裡有我。”
風清揚道:“我是心裡有你啊,和你在不在一起都是心裡有你。”
香兒嗔道:“既然心裡有我,那怎麽不讓我陪你一起呢。”
風清揚溫言道:“香兒,現在江湖各種紛爭正急,我是不想你去經歷凶險,等幫我師叔處理好事情後,我再去找你,這樣你也不會有任何風險,豈不更好。”
香兒想起陳瑛對漢王說的話,黯然道:“風哥哥,我知道你的心意,此番西下回來,我是怕以後還要面對很多變化,心裡很亂。”
風清揚看著香兒臉有憂色,心中不忍,便道:“香兒,你別想太多了,那我們一起回京城再說。”
香兒燦然一笑,“風哥哥,還是你對我最好。”
兩人回到京城便先去漢王府,果見漢王府的主要人員和兵丁都已撤走,只有一些勤雜人員和年老仆役留在府中,小圓還在府中等著香兒。
往日熱鬧非凡的園子如今只有淒涼之意,不禁令人心生傷感。
風清揚知道香兒看見府中的變化心中難過,便道:“香兒,我覺得現在比以前更好,你看,整個大園子那些花草樹木長得多好,那些鳥叫得多歡。”
香兒淒然一笑,“現在都成了飛鳥的天堂了。”
風清揚道:“是啊,現在是天堂了,那天晚上卻差點成了我的地獄,當時就覺得這園子怎麽就這麽大呀,怎麽跑也跑不出去。”
香兒奇道:“風哥哥,你那天關在哪兒的呀,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去看看吧。”
風清揚仔細辨認地形,很快便找到了當初關押自己的地方,一眼看過去,高大的房廊,金色的柱子,還有寬大的房門,一點也不像關押人的地方。
兩人往裡進去,穿過了精武殿,裡面卻時一片昏暗,香兒不敢往前走。風清揚握住香兒的手道:“沒事,轉過兩道樓梯,裡面就會有光了。”
兩人順著樓道走上去又轉下去,再轉入裡面,果然看見有亮光,越往裡就越發明亮,只見走道兩邊都是鐵柵欄的房間,恍如一個個籠子。
香兒道:“風哥哥,你當初就是關在這裡?”
風清揚指了指走道盡頭道:“嗯,就在那邊靠著天井的那個房間,在裡邊,要逃跑也不容易,要不是那天趕巧這裡關押的人都換了地方,又趕巧是那個丁三當班,否則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著你呢。”
香兒不由一陣後怕,緊緊抓住風清揚的手,低低叫道:“風哥哥。”
風清揚並未在意,拉著她走到那房間前,笑道:“香兒,你看,當日我便在這裡呢。”
香兒看了看,又左右環顧一番,突然笑道:“他們有沒有給你投一隻羚羊進來啊?”
兩人都想起了在錫蘭國關在園中的猛獸。
風清揚道:“他們說要投一個香噴噴的小仙女進來呢。”說完放開手假裝作勢要抱住香兒。
香兒忙笑著躲開,突然聽到幽幽的一個聲音叫道:“夫人。”
兩人嚇了一跳,
香兒轉臉看去,猛然看見一個白發女子,一張花臉,頭髮零亂,一身破爛的衣服,全身髒亂,緊緊靠著柵欄死死盯著香兒。 香兒嚇得魂飛魄散,一下就撲到風清揚懷裡,渾身顫抖道:“鬼!”
風清揚抱住香兒,一隻手早已撥出劍,喝道:“你是人還是鬼?”
那女子一張花臉,已經看不出臉色,口裡艱難地叫道:“郡主、郡主。”香兒伏在風清揚懷中,不敢抬頭,也不敢睜眼,聽她幽幽暗暗的聲音,隻覺全身發麻,連連道:“風哥哥,快走。”
風清揚見那女子充滿渴望的眼神,斷定她一定是被關押在這裡多年的犯人,也許是轉移犯人時把她忘了。就對香兒道:“香兒,她不是鬼,她是人,你看她的眼睛,一直在看你呢。”
香兒低低叫道:“我不看,我不看,我要走。”
又聽那女子輕輕喊道:“郡主,郡主……”
風清揚見她充滿期待,不忍離去。香兒聽她叫著“郡主”,也慢慢平靜下來,知她必定是府裡的人,便抓住風清揚的衣衫,依著風清揚慢慢轉過身來,輕聲問道:“你是誰?”
那女子道:“我是你的嬤嬤,你媽媽的侍女。”
香兒大吃一驚,正想要問點什麽,那女子竟順著柵欄慢慢倒了下去,兩人知道她一定是很多天沒有吃東西了。
兩人趕緊出去,叫來留守在府中的仆人,帶上水和食物。眾人卻無法打開柵欄門,隻好從柵欄之間給她丟進去水和食物。那女子掙扎著喝了水,吃了東西,慢慢有了力氣,終於靠著欄杆定定地看著香兒,一聲聲呼喊:“郡主、郡主。”香兒聽她呼喊得情真意切,不禁熱淚盈眶。那女子半響才放聲痛哭,口中喃喃喊著“郡主,郡主”,眾人聽得心中感動。
眾人找來鐵鍁和錘子,使勁敲打牆壁,想將牆壁敲出一個洞來,哪知那牆卻是兩尺厚的上等花崗石砌成,一錘過去,除了火星四濺,並無痕跡。大家正垂頭喪氣暗暗著急,一老仆提議可以從走道挖出一個地道通到牢房中。有人去找來鐵鍬等工具,那地道果然只有薄薄的一層石頭,下面俱是泥土,不到兩個時辰,便將那女子救出。
香兒等那女子換洗完畢,便急急去找她詢問,想必她一定知道很多關於自己和媽媽的事情。
那女子頭髮花白,皮膚浮腫,容顏憔悴,見到香兒時眼中卻有一種令人溫暖的喜悅和光亮。
原來這女子是香兒的奶媽彥嬤嬤,香兒已經毫無印象,但見到彥嬤嬤那充滿愛憐和喜悅的眼神,就讓人有一種發自內心地喜歡和溫暖。香兒拉住彥嬤嬤瘦削的手,心中不禁一陣難過,仿佛受了十幾年委屈的不是彥嬤嬤而是香兒自己。
香兒問道:“彥嬤嬤,究竟是怎麽回事?”
彥嬤嬤不住歎氣,然後才緩緩講道:“我原是府中一丫鬟,最初是漢王妃的侍女,後來你媽媽到了漢王府後,漢王便讓我去侍奉你媽媽,你媽媽很美,美的我們都不敢看她,就像天上下來的一般。漢王脾氣暴躁粗魯,常常摔這摔那,但卻從來沒有在夫人面前發過脾氣,夫人對漢王卻一直愛理不理,也從來不出門,偶爾只在院中走走。夫人端莊淑雅,待人和氣,但很少與人交流,有時一個人悶悶不樂,一言不發地坐著發呆,我有好幾次偷偷看見她暗暗垂淚,我知道她不開心,也不敢問她,我想她一定有什麽心事,不願讓人知曉。後來,你出生了,你媽媽非常疼愛你,每次看見你才能看到她臉上有笑。那時我還一直無法理解你媽媽的傷心,這世界一個女人能擁有的她都有了,她有天仙一樣的容貌,有權勢顯赫的家庭,還有美麗可愛的女兒,還能寫很美很美的字。”彥嬤嬤的神情中充滿了向往。
彥嬤嬤一邊說話一邊走進香兒的房間裡,從一個衣櫃下面拿出一個折疊好的布帛,打開布帛是一張書頁大小的花簽。彥嬤嬤拿起花簽道:“這就是你媽媽寫的。”說完遞給香兒。
香兒這麽多年從來不知道這衣櫃中還有媽媽的東西,一直以為那衣櫃下層隻放的一些幼時的舊衣物,從未曾去動過。
香兒看那花簽上寫著幾行字:“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鳴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紙張已經泛黃,已有不少斑點,字跡已淡,但依然柔美而不失筆力。彥嬤嬤一遍遍指著那些字道:“你看,寫的多好呀,多好的字呀。”
香兒道:“後來呢?”
“後來……”彥嬤嬤默默地想著,仿佛在尋找一份古老的回憶,“王爺對夫人很好,夫人對王爺卻很冷淡,那時夫人對我很少說話,我也不敢多言,每日裡盡把心思用在郡主身上。郡主那時胖乎乎地,像個畫一般的小人兒,誰見了都喜歡,夫人見我疼愛郡主,才慢慢對我講話多起來。有一天,夫人問我,‘小彥兒,你是哪裡人?’我便告訴夫人說我是蘇南人,夫人又道,‘你來府中幾年了?’我說五年了,夫人問,‘府中可有相熟的友伴?’我便說有幾個相識的奴婢,夫人又問我有沒有江浙的,我說有,夫人說自己是江浙人,想聽聽鄉音。我知道奴婢中有個叫小蘭的是江浙人,我找了個方便時候就將小蘭帶去見夫人,夫人和小蘭說了些家鄉話,我也聽不懂,後來,小蘭就過來和我一起照看郡主。”
香兒道:“我怎麽都不記得你們照看過我啊?”
彥嬤嬤道:“那時你太小了,小蘭過來時你才一歲,你一歲就開始說話,口齒清楚,語音清脆,跟唱歌一樣,夫人每天會和你說說話,教你背唐詩宋詞,郡主兩歲就能背很多詩詞了,夫人有時一個人呆在房中寫東西,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寫什麽,也不敢去打擾她,見她一個人發呆一會兒,又寫一會兒。有一天王爺過來,看見夫人在寫東西,就拿過去看,夫人沒有理會他,王爺看了後,臉露喜色,說夫人的才識果然很高,又說手下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夫人。夫人冷笑道,‘你們這些人,也懂得什麽叫才識?’王爺很尷尬,半天沒有應聲,只是唯唯而言,不知說了些什麽。夫人輕蔑一笑,就不再理他,王爺一個人沒趣,後來就走了,出門看見我在門口,還一腳把我揣倒了。”
香兒“啊”了一聲,“那你傷著沒有?媽媽寫的那些東西呢?”
彥嬤嬤道:“我倒沒有傷著,疼了幾天就好了,夫人對我們雖然很好,但寫的東西卻從來沒有讓我們看過。”又指著花簽道:“這張簽還是我後來在地上撿到的,就一直小心收藏著。”
彥嬤嬤又道:“有一天,我正在夫人房間照看郡主,夫人叫我把小蘭叫進來,小蘭進來後,夫人就將一個信封交給小蘭,對她說,‘你來府中已經很長時間了,今天你收拾一下,回老家一趟,看看家中親人。’又拿出另一張紙道,‘你回家前先按這張紙上的圖和地址找到那裡的人,把這封信交給那裡有個叫黎承運的人就行了。’說完又拿出一些銀兩和首飾交給小蘭,說,‘辛苦你了,回家孝順一下老人家吧。’”
風清揚突然道:“黎承運?我好像聽過。”
香兒急道:“後來呢?”
彥嬤嬤道:“後來就再也沒有看見小蘭回來。”說完沉默不語。
大家各自歎息。
香兒道:“她是見了父母就不想再回來了吧?”
彥嬤嬤道:“她原本是江浙一大戶人家的丫鬟,後來那家被抄後被收到漢王府,她哪裡還能找得到她的父母,只知道自己從小生活的地方。”
香兒道:“那她是騙子嗎?”
彥嬤嬤搖了搖頭,“小蘭善良本分,哪會是騙子呢。”
香兒道:“那她怎麽去了就不回來了?”
彥嬤嬤道:“我也不知小蘭去了哪裡,有一天,王爺又過來,王爺一進來就對夫人說,‘你死了那條心吧。’夫人不理他,王爺從懷裡拿出一封信在夫人面前晃了晃說,‘你那點小把戲還能逃得脫老子的法眼?’就聽夫人顫聲道,‘小蘭呢?’我才明白那封信正是夫人交給小蘭的信。”
風清揚“啊”了一聲,不禁道:“不會是小蘭交給漢王的吧?”
彥嬤嬤搖搖頭接著道:“王爺嘿嘿笑了幾聲,然後說,‘敢背著我乾吃裡扒外的事,我豈能讓她多活一刻,早就將她大卸八塊,喂狗了。’就聽到夫人大聲罵道,‘你這個暴徒,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王爺說,‘老子死也死過很多次了,還在乎什麽死法?’夫人冷笑一聲說,‘生與死都永遠是暴徒。’就聽王爺猛地把桌子一拍,‘老子看你有點才氣,才冒著險把你收留在府中,讓你做了王妃,天天把你當菩薩一樣供著,還看不見你一個笑臉。’郡主在門口嚇得直哭,王爺喝道:‘小雜種,哭什麽哭?’我趕緊把郡主帶走了。”
彥嬤嬤看香兒滿臉通紅,便停下不說了。
風清揚道:“漢王怎麽如此粗暴。”
彥嬤嬤又道:“我剛走出兩步就聽夫人說,‘有種在紫禁城裡去耍威風,對小孩充什麽好漢,再威武也不過是個屠夫。’王爺氣得哇哇大叫,‘好、好、好,我讓你貞烈,不下詔獄你不知道什麽叫生不如死。’就聽夫人笑,‘拿出你們家的看家本領吧,不然還以為天下人都象你們一樣無心無肝,滿門慫包。’後來我就去了院裡,就不知道了。”
香兒紅著臉問彥嬤嬤道:“後來呢?”
彥嬤嬤道:“後來我再回去的時候,王爺已經走了,夫人在那寫東西,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我也不敢問她。第二天,我去看夫人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我看見地上角落裡有這張紙,就趕緊把它藏起來了。”
香兒道:“後來呢?”
彥嬤嬤道:“後來我再也沒有看見夫人了。”
香兒和風清揚都同時驚出聲來。
彥嬤嬤道:“後來王爺過來告訴我說,夫人走了,讓我以後好生照顧郡主,沒多久,王爺突然派人來問我夫人有沒有給我留有什麽東西,我說什麽也沒有,他們就將我抓起來,關到牢裡。開始還有人來問我,後來就再也沒有人問了,現在連飯也不給送了。我還以為就要死在獄中了,幸好就看見了郡主。”說完滿懷感激地看著香兒。
香兒道:“彥嬤嬤,你是說媽媽走了嗎?”
彥嬤嬤道:“我自那天以後就再也沒有見著她。”
香兒著急道:“她是走了嗎?”
彥嬤嬤道:“我也不知道,我第二天早上帶你在院裡玩了一會,你說要找媽媽,我就帶你去找她,到房間裡就再也沒有看見她,以後她也沒有回來。”
香兒眼裡噙著淚,喃喃道:“媽媽!”彥嬤嬤也不禁兩眼熱淚。
風清揚道:“彥嬤嬤,你猜測夫人會去了哪裡呢?”
彥嬤嬤搖搖頭。
香兒道:“彥嬤嬤,我們去找父王,他一定知道的。”
彥嬤嬤面露驚懼,猶猶豫豫道:“郡主,我怕我去了,他會不高興。”
香兒道:“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找到我媽媽。”然後轉頭對風清揚道:“風哥哥,我和彥嬤嬤先回父王那裡,我不陪你了,我要去找我媽媽,等找到媽媽,我再去找你。”
風清揚看著香兒睫毛間還帶著淚花,心中不忍香兒獨自前去,便道:“香兒,我先送你去山東府吧。”
香兒搖搖頭道:“風哥哥,你陪我回到京城,我已經很高興了,你早點去找你師叔,我路上有人護送,還有彥嬤嬤和小圓陪著我,你自己多保重。”
風清揚看香兒心意已決,想著銅七和鄭和所說的話,心中也惦記著師叔,便沒再吭聲。
香兒又道:“風哥哥,等辦好你的事再來找我好嗎?”
風清揚道:“我當然會去找你的。”
香兒又道:“別忘了鄭叔叔的話。”
風清揚知香兒說的是說要心裡有她,默默看著她,認真地點點頭。